一个黑影在门外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又闪又闪又闪了好几下,我头发一乍一乍地支愣起来,正待发喊,就见一个黑乎乎的大物跌了进来,那物从地上立起来,天真地笑了几声。原来是一个瘦脸老头,脖子从袄领里长出老高,细细地挑着脑袋,双眼闪闪如玻璃球,溜溜地旋转。他左手提着一个摔得坑坑凹凹的钢精锅子,右手提着一个蛇皮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何物。
老头的笑声把汉子们的脖子笑歪了,都怔怔地看着他,有的闭着嘴,有的张着嘴,眯缝眼的有,圆睁眼的也有。
羊角莲拿烟出柜台,见老头正对着她笑,立即发了怒,尖声喊叫:老疯子,你怎么又来啦?快滚!老头畏畏缩缩地往墙角上退,我坐的这个墙角的对面的墙角。羊角莲把烟扔给五麻子,急转身抄起一把扫地笤帚,在老头面前挥舞着: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老头继续后退,终于用墙角挤住了身子。羊角莲的笤帚在他眼前晃一下,他就闭一下眼,脖子缩一下——摆出准备挨打的架势——叫一声:别打我……我要飞……
飞了十年了,也没见你飞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别打我……我要飞……
瘦老头的叫声弹性丰富,尖上拔尖,起初还有间隔,后来竟连成一片。我也学着那老头,把身子用力往墙角里挤,喉咙里一阵阵发痒,恍然觉得从我的嘴里也发出老头那种悠扬的尖叫。
我要飞……别打我……我要飞……
飞你娘的去吧!瘦老头到底赶不走,羊角莲也脸上出了汗,于是扔掉笤帚,倚在柜台上喘气。五麻子说:羊,看我给你吓走他。五麻子从木钟上扯下红绸,扎在左臂上,凶凶地逼近老头,站定,一语不发,左胳膊夸张地举着。老头先是端详着五麻子的脸,继而目光下移,眼睛如雨点般一阵急眨,五官顿时挪了位,身体也如被热尿烫着的蚂蟥一样紧缩成一个球。良久,才从他嘴里发出一声水淋淋的叫声:别打我……我要飞……紧接着声音如转珠联环,急促密集:我要飞别打我要飞别打我要飞别打我要飞别打我(羊角莲一把撕掉五麻子臂上的红绸子,扔进柜台里)别打我……我要飞……别打我,我要飞……瘦老头身体渐渐松开,像一堆泥巴样瘫在墙角上。
五麻子,拿烟钱!羊角莲恶狠狠地叫。五麻子掏出几张黏糊糊的纸票。甭找零了,让我摸一下就行了。五麻子斜着眼说。回家摸你娘去!羊角莲竖着眼骂,几个耀眼的“钢子”从她手里直直地飞到五麻子脸上,众人大笑不止。打牌打牌打牌,该谁出了?
羊角莲从柜台上摸出一瓶酒,用牙齿咬开塞子,咕咚喝了一口。我看着她。她看到我看她,一笑,弯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杯子,倒满酒,端着对我来。我惶悚地站起来,叫一声:嫂子。她说:陪嫂子一杯,一醉解千愁,我什么都要教会你。她用滑腻的手指在我腮帮子上拧了一下。我心里突突跳,接过酒,一仰脖,灌下去了。又一杯又一杯,都灌下去了。
我喉咙里着了火,肚子里着了火,脑子里着了火。眼前的一切都跳动不安。灯火慢慢膨胀成篮球大,像一个月亮满天飞;又慢慢缩成针鼻小,闪闪烁烁捕捉不到。我醉了吗?嫂子?远远的一个声音说:没醉。我说:不,你骗我……我醉了……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像哑猫一样……
瘦老头在我对面的墙角上慢慢蠕动起来,像一条大虫子。灯火从他眼里反射出来后,橘黄变成了浅蓝。我看到他的嘴唇急遽地翕动着,好像念着神秘的咒语。他脱掉破棉袄,露出鱼刺般的上身,那儿有大大小小的疤点熠熠生光。他揭开破烂钢精锅,从锅里用一根竹片(也许是木片)挑起一些黑色糊状物,抹到胸上、肩上、臂上,酒铺里弥漫开一股臭橡胶味,羊角莲掩了鼻,但并不说话。老头涂完上身,又从蛇皮口袋里倒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羽毛,蓬蓬松松,五颜六色地堆在面前。我的眼神渐渐稳定,看着老头把一根根的大羽毛往双臂上粘,粘完了左臂粘右臂,粘完了双臂粘胸脯,用完了大羽毛用中羽毛,用完了中羽毛用小羽毛,表情严肃认真,动作熟练准确一丝不苟。他渐渐变了模样。它羽毛明丽。他脸上表情生动感人。它羽毛渐丰。酒铺里充满了鸟的气息,羊角莲呆呆地看着他,张着嘴。汉子们也都停了牌戏,端详着这只漂亮的大鸟。
从此,我每天晚上都要去酒铺喝酒,老头儿每天晚上都在那儿往身上粘羽毛。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舌头僵硬,嘴唇上的神经也好像坏死了。五麻子问我:蝈蝈,打过老婆没有?我说:没……没打……她好好的,我打她干什么……五麻子笑着对众人说:哈哈,你们听到没有?这个笨蛋傻儿子,打老婆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老婆是男人的消气丸,愿意玩就玩,玩够了就打。怎么样,小子,敢不敢试试?五麻子的眼睛对着我逼过来,他嘴里酸溜溜的热气哈到我脸上。谁说老子……不敢,试试就试试……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踢翻老头儿盛涂料的破钢精锅子。老头抬起头,玻璃球眼睛里闪烁着绿荧荧的光芒。羊角莲拉住我,说:蝈蝈,你别听五麻子撺掇。我用力拨拉开她的手,怒冲冲地说:你,别管我!歪歪斜斜冲出酒铺,凉风迎面吹来,我的头更晕了,酒精在我胃里着了火,灰白的土地在我头上旋转。我踉踉跄跄撞开柴门,用拳头擂响房门。茧儿已经睡下了,穿着短衣服给我开门。你糊涂啦?钥匙在门边挂着,轻轻一拨门闩,不就开了吗?她说。她赤脚站在地上,寒冷的星光照进来,我看到她雪白的大腿和脖子。我把一口酒气喷到她脸上。哎哟,亲娘,你怎么又喝成这个样子,已经醉过四五回啦,醉了还要胡闹,把身子糟蹋啦。她大声说着,爹,娘,你们也不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