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儿,你的学名叫什么?没上过学也应该有个学名呀。叫你的乳名茧儿你不生气吧?刚才把你吓坏了吧?我心里不好受,看什么都不顺眼。你也是来割苇的?你家分了几亩?割完了吗?我这三亩苇,怕要割到大年三十啦。不用,我自己慢慢割,恼起来我放一把野火烧了它。不用,说不用就不用。
她捂着脸哭起来,从指缝里流出抽动鼻子的声音和大颗粒的泪珠。泪珠滴到水红衫子上。太阳像头老牛一样蹒跚着,阳光中银白的光线正在减少,紫光红光逐渐增强,芦苇的色调愈加温暖。水红衫子!你越来越醒目,越来越美丽,你使我又兴奋又烦恼,我不知是爱你还是恨你。你像一团燃烧的火,你周围的芦苇转瞬间就由金黄变成了橘红。水红衫子!你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站起来。你不要后退呀!你后退我前进。水红衫子,你干么畏畏缩缩,身后拉拉响着芦苇。水红衫子,你使我变成了一只紧张的飞蛾……
他的脚踩在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苇丛中一声怪叫,像婴儿的哭声又像老头的咳嗽。他汗腺猛然张开,出了一身冷汗。低头看时,见到一只排球大小的刺猬。蝈蝈,怎么啦?她惊声问道。吓死我啦,一只大刺猬,一只刺猬精。我用镰刀劈了它。他恨恨地说。你别伤害它,蝈蝈。刺猬是伤害不得的。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它。他用三个指头捏起刺猬坚硬的背毛,提拎起来,前后悠着,增加了惯性,然后一松手,喊道:滚你个刺儿球!只听得苇棵子稀哩哗啦一阵响,大刺猬就消失在一片辉煌的颜色里去了。它的刺毛跟芦苇叶子一个颜色,难怪他踩到它身上。
水红衫子,你把我的眼睛晃花啦。
三
老刺猬刺球被一个连一个的球状闪电吓得身体缩成一团,瑟缩在窝里。它的窝建在一条排水沟的半腰里,窝的上沿生着一棵高大的苍耳子,苍耳子棵子结满了生满硬刺的枣核状种籽。雨水已经在沟底下积蓄起来,明晃晃像一条烂银。水位还在继续升高,离窝下沿还有二十厘米。水气已沿着土壤毛细管上升到窝里,铺窝的干草湿漉漉的。它非常忧虑地瞅瞅洞外铅灰色的天,雨忽大忽小,沟里的积水像被枪弹撞击着,水星迸溅起很高,它胸前的细毛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沟外雾蒙蒙的原野上,潮气像流水一样波动着。几只青蛙追捕着翅膀被打湿的蚂蚱和飞蛾。野草梢上挂着水珠,叶子背面沾满泥土。下吧,你娘的!它恨恨地骂着,顶多淹了我的窝,淹了我的窝我就到蝈蝈家的牛饲料储藏室里住几天。那里有喷香的麸皮和散发着酒香的糖化饲料。去年我在那儿住了七个多月,后来蝈蝈在里边安装了电子捕鼠器,我才搬出来。
白杨树上的球状闪电滚到牛棚前廊里了,刺球好奇地看到那个杏黄色的怪物在绿色的廊檐下捉摸不定地跳跃着,它还听到蝈蝈的高叫声和女孩的欢呼声。白杨树上的喜鹊缩着脖子痛苦地呻吟着:羽毛烧焦了,窝烧毁了,孩子在泥水里濒死挣扎。刺球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球,心里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无比虔诚和恐惧。它看到女孩像个小精灵一样在廊下追赶火球,火球和女孩开着玩笑。后来,奶牛棚里猝然蹿起一道金色亮光,紧跟着一声爆响,银色的细雨间隙里,游丝般穿动着一缕缕青蓝色烟雾。蝈蝈和女孩都像风筝般飘起来,又像羽毛一样落在草地上。它浑身打战,针毛支支直立起,身子下边的枯枝败叶索索作响。蝈蝈,虽然你摔过我,但我还是希望你平安无事,在咱们这块小天地里,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刺球想钻出洞去看看蝈蝈是不是还活着,但一片雨云停滞在上空,洒下无数箭一般的雨丝,沟里的水冒起一层层气泡。它鼻子酸酸的,用力打出了一个回忆往事的喷嚏。……蝈蝈,你这个丫头养的,走路不长眼,差点踩断我的脊椎,这还罢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竟用三个指头提着我的背毛把我摔出去。我像块石头蛋子一样在芦苇丛中碰撞着,幸亏地上铺满了芦花,芦苇又缓冲了我落地时的重力加速度,才使我没有伤筋动骨。
刺球在芦苇中打了一滚,背毛上扎着两片淡黄色的苇叶,像挑着两面搦阵的旗帜。空中飞行使它头晕,胃里的酸汁直冲喉管,它在苇根下发现一只橙黄底色上镶着黑斑点的甲虫,立刻把尖吻伸过去。甲虫不慌不忙地翘起屁股,从发射管里喷出一股白色烟雾。刺球被打得昏头转向,好久才清醒过来。它悔恨自己健忘麻痹饥不择食,竟忘了放屁虫的拿手好戏,吃了一个大亏。一边想着,一边扒开烂苇叶,吃了两个雪白肥胖的蛴螬。肚里饱了,又蜷伏在苇丛中,目光锐利穿透芦苇,看对面立着的一男一女。偏西的阳光把苇田涂抹得姹紫嫣红,晃动的苇叶每一片都把光线切割断,反射光愤怒地四处迸散,各色光波在一瞬间分离一瞬间聚合,刺球的眼前百色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