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天上下小孩我也拿不出三千五百元钱。
你敢不敢和我干一场?
敢。
好,蝈蝈,咱一言为定。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期终考试,我有四门功课不及格,补考一次还不及格,学校新账旧账一起算,劝我退学呢。去年,我跟几个哥们儿跑了一趟买卖,赚了八百元,旷课二十天,学校恨死我了。让我退学,正好哩,我横竖不是个念书的材料。你们家在三县交界,有那么一大片荒草甸子,正好发展畜牧业,咱俩合伙养牛吧,我的知识养牛尽够用了,不上大学当畜牧主,更棒。
但是我没有钱。
噢,噢,没有钱,银行里有钱,我姨夫是县农业银行副行长,我们去找他贷款,先把牛买过来,然后再想法赚钱。现在的钱路子多着呢,看你找不找。你不是说卖席困难吗?我读书的地区产棉花,每年都用大量苇席苫垛,你在这边设点收购,我到那边联系销路,不,我先去联系销路,联系好了你再设点收购,还要到火车站去送送礼,雇两个车皮,钻两个空子,弄个万儿八千的。
你说得太容易了。
本来就不难嘛,蝈蝈,放胆跟我干吧,你那个电子脑袋要是开动起来,成不了农民企业家才见鬼。
我要跟我爹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等你商量回来,黄瓜菜都凉了。你多大啦?二十四岁,不小了,李世民二十四岁当皇帝,主持天下大事。走呀,别扯着不圆圆,拽着不长长,我是为你好呢,走,找我姨夫去。
毛艳挽着蝈蝈的胳膊,蝈蝈别别扭扭地跟着走,破胶鞋啃着毛艳的脚后跟,毛艳瞪一眼,蝈蝈吓一跳,咧嘴笑一笑,继续跟着走。蝈蝈的身体渐渐恢复自然,弯曲的腰伸直了,腿怒冲冲地向前迈,一步步都好像踩着红木地板,咚咣咚咣地响。蝈蝈的走相漂亮,比得毛艳发了黄。蝈蝈走路像豹子,毛艳走路像麻雀。他们越走越远,我闻到一股亲切的草原气息从他们走去的方向传来,我充满着幻想和希望,并把这希望和幻想传达给伙伴们,它们和着我一齐鸣叫。火车又拉笛子,笛声一过我们继续叫。毛艳的旅行包扔在栅栏外……
火车笛声又贴着白露闪闪的草尖儿,抖抖颤颤地爬过来,草尖上的水珠纷纷落地,野苜蓿在雨中开出紫色的小花,油蚂蚱从草棵里蹦到花额奶牛耳朵上,一个黑色的鸟影映在牛眼里,它用力地叫了一声。
六
……蝈蝈,你知道试管婴儿吗?又不知道,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呀,一问三不知。晚月从地平线下爬升到中天时,毛艳对我说,试管婴儿没有爹也没娘,放在玻璃管里搅和搅和就长大了。她说完就笑起来,我知道她在欺我无知,心里不由一阵阵火起。紧接着我吭哧吭哧地憋气声,她又说:我们学院里正在研究试管牛,搞了三年了,连根牛毛还没培养出来,我说你们怎么不把大象和牛杂交、把牛和兔子杂交呢?反正我也不想学,故意跟他们捣乱……
毛艳用一根梢头带着簇绿叶的细柳条抽打着奶牛的屁股,肩上的长发像马尾一样甩动着。你要知道蝈蝈,我们今天的动作要是稍微慢一点,这五头奶牛就被那个厚嘴唇的小伙子抢去了。他那个洗得发了白的军用挎包里,装的全是票子。这小子肯定是个复员兵。现在的复员兵一个比一个邪乎,抓起钱来稳准狠,后娘打孩子,一下是一下。你干吗不吭声?她停住脚,用那根细柳条拂了一下我的鼻子,沾着牛腻味的柳叶拨弄着我的睫毛,晃花了我的眼睛。夏夜的风吹动遍地月光,沸沸扬扬掺亮了空气。疙疙瘩瘩的小径上一头挨一头排成一队牛,毛艳走在牛后,我跟着毛艳,寒冷的月光逼我抱住了肩头,牛和我们连成串,像一条瘦长的船,在宽阔的河里漂流。流呀流,仿佛流进梦里头,恍然间她成了织女我成了牛郎。哞——奶牛凄凄凉凉地叫起来,我心里打了一个抖颤——如果翻了船,不知谁是织女谁是牛郎。
连声牛叫,使我心里发慌,五千元贷款,不是闹着玩的!我觉着我简直在拿着脑袋开玩笑。牛们在歪歪斜斜地移动,不像牛啦,像妖怪。我说:毛艳,这五个大家伙,养在哪儿?用什么喂?怎样喂?怎样挤奶?挤了奶怎么卖?这些我全不知道。
不是还有我吗?我整个暑假——我不上学啦,就住在你们家了,我爸爸骂我不争气,代沟。你呀,前怕狼,后怕虎,白长了一嘴胡子。
毛艳像赶牛一样抽打着我的背,我们几步就追上了筋疲力尽的牛队。花额奶牛背上驮着毛艳的两件小行李,一个提兜一个网兜,网兜里的牙具缸子碰着小镜子,小镜子反射着月光,光影像只金蝙蝠,不时飞到路边的槐树上去。我突然想起中午时,我和她并膀走到铁路,我说:你的行李丢到牛栅栏外啦。她说:我故意放在那儿。我说:丢不了吗?她说:丢不了。我说:我去拿来吧。她说:丢不了,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