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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想把七叔拉起来。我拉他的手,他不动;我以为他已经牺牲了,急忙去摸他的头;他的头烫我的手,我才欣慰地知道他还活着。我大声叫道:七叔!七叔!七叔抬起头看看我,有气无力地问:孩子,没误场吧?我大声回答他:没误!七叔说:那就好……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悲壮的感情,热辣辣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不要以为我七叔说完这话就该牺牲了,没有那事;等我们队长从台上下来时,七叔已经站起来了;尽管他的身体有些晃荡,但他的精神却是十分的亢奋;就好像一个在最严酷的战斗中赢得了胜利的战士。就像后来七叔自己说的那样:这算什么,想当年我扛着一百斤小米一夜跑了一百里,放下小米就去抬伤兵。这算什么!我知道七叔是大驴鸟日磨眼硬充好汉,其实那晚上他就吐了血。

请允许我回头照应一下本文的开头部分吧,我的文章尽走斜路,恶习难改,实在是不好意思。七叔收拾好他的宝囊,回到院子当中,继续修理他的车。一边修车,一边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为什么光提小车不提裤子呢?这事不公道,我死了也不宾服……过涡河时,河面上结着半指厚的冰,指导员一声令下,一马当先,扛着一裤子小米,光着身体冲下河。我们发一声吼,扛着装满小米的裤子,紧跟着指导员下了河。河里那层薄冰啪啪地破了,冰茬子像刀刃一样割人。那河里的水真叫凉,没有比那涡河里的水更凉的东西了,我敢打赌。我们上了对岸,低头一看,腿上、肚皮上尽是血口子,让冰茬子割的。但这血口子并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鸡巴蛋子,这俩兄弟都缩到小肚子里去了。那种痛法跟别的痛法不一样,大概可以叫做“牵肠挂肚”,痛过的不说也明白,没痛过的说了也不明白。指导员带着我们烤火,他很有经验,大声地命令我们:弟兄们,重点烤那儿,把它老人家烤出来再烤别处。我们最听指导员的话,都认真地烤那地方。指导员又喊了:离火远点,烤熟了可就孵不出小鸡来了。我们最听指导员的话,让那地方离火远了点。烤了老半天,才把它们烤下来。

七婶端着一盆猪食去喂圈里的猪,路过我们身边时,歪了一下头,顺便批评七叔道:你能不能说几句人话?一天到晚,胡诌八扯,真真烦死人也!七婶对我说:他就是能吹牛,说什么地区李专员与他睡过通腿,是生死之交,可让他去找找李专员,给跃进安排个工作,他杀死也不去。七叔把眼一瞪,怒冲冲地说: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不到关键时刻呢,到了关键时刻我自然会去找他。其实我根本用不着亲自去,我花上八分钱寄封信去,李专员保准开着直升飞机来接我!七叔拍着肚皮上那块紫色的疤痕,道:你以为这是被狗咬的吗?这不是狗咬的,这是我背着李专员从碾庄往徐州爬,在地上磨的。李专员受了重伤,如果不是我把他从枪林弹雨里背下来,哪有他的今天?大侄子,你现在可明白了我和李专员的关系有多深了吧?我说:明白了,你们的关系比天还要高,比海还要深,从碾庄爬到徐州,少说也有二百里吧?硬是一点一点爬过来,容易吗?不容易,的的确确是不容易。没有比铁还要硬比钢还要强的意志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七叔感动地说:贤侄,在这个地球上,能够理解我的,也就是你一人了!

下面说说七叔的裤子。七叔的裤子就是前面说过的那种笨裤子。七叔的笨裤子是青色的,裤腰却是白色的。他扎了一条红绸腰带,腰带头儿在两腿之间耷拉着。白裤腰从腰带处折叠下垂,好像养蜂人连缀在帽檐下的面纱。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裤子打伞”。七叔的腰带还余着尺把长,扯起来可以扭秧歌。这样一条崭新的红绸腰带怎么会扎在七叔陈旧灰暗的裤腰上?对此我疑虑重重,想问又不敢问。因为我们那儿只有死人才扎这样的红绸腰带。老人们经常叹息:该扎红腰带了!意思就是该死了。这跟那些老干部动不动就说该见马克思了是一样的。其实有一些老干部是见不到马克思的,他们应该去见斯大林。七叔挥动着锋利的小板斧,白布的裤腰和红绸的腰带随着身体的动作飘飘如翅。他哪里是在修车?分明是在劈柴。他的动作快捷得让我惊讶。算算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从哪里得来这么多蛮力气,能把一柄板斧抡得如落花流水?这是货真价实的运斤如风,只见一片光影闪烁,习习生出寒气,只怕连水也泼不进去。古代的有名战将、真实的历史人物加上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使斧出了名的,《隋唐演义》里有一个程咬金,《水浒传》里有一个急先锋索超,还有那个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好像《说岳全传》里那个侵略者金兀术也是使斧头的。他们都有些笨拙,都比较鲁莽,只知道用憨力气。能将一柄板斧施展得如流星追月、星驰电掣的,只有我这人称“七癫”的七叔了。当然,木匠鼻祖鲁班用斧的技术也不会错;那位用斧头帮人砍去鼻上白垩的楚人技术也相当高超;但比起我们的七叔,他们还差把火。我才刚还以为七叔是在那儿劈木头呢,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在劈那些绿头苍蝇。这是一件举重就轻的绝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那些苍蝇都被他从脊梁正中劈成了两半,分成两半的苍蝇身体各带着一半翅膀打着旋转落在我的面前。有一只苍蝇逃脱,像一粒耀眼的金星,蹿到比白杨树梢还要高的阳光里去。七叔笑眯眯地说:宝贝儿,你想逃吗?我怎么舍得让你逃了呢?我们活捉了王耀武,活捉了黄维、杜聿明,也绝不会放过你,你要是知趣呢,就给俺乖乖地下来,也许俺还能留你一条小命;如果你执迷不悟,那可就怪不得俺手黑了。那傻苍蝇不听七叔的警告,没了命地往上蹿,眼见着就要与灼目的阳光融为一体了。七叔道:贤侄,你作证,不是俺管老七不仁慈,实在是这家伙太顽固。想当年我们放走了李弥,已经丢了半辈子人,如果今日放走了它,我们如何向子孙后代交待?我点点头,表示十分地愿意为他作证。七叔就把手中的板斧猛地抛了上去。只见一道蓝色的光芒,像一条灵蛇,飕的一声,飞到天上去了。紧接着又是一道蓝光,无声无息地敛到七叔的手里,依然化为一柄板斧。我仰面朝天,等待着那只顽固不化的苍蝇。过了好一会儿,那只苍蝇才落下来。它一落地即分成了两半。我兴奋得发了狂,大声嚷叫着:七叔,你啥时练出了这手绝技?我读武侠小说,总以为那里边的描写是胡编乱造,今日看了您老人家的表演,才知道他们写的还远远不够呢!七叔笑道:这么点子小事竟然也让你吃惊?如果这点小活儿就把你惊成这样,那么,我用这把小板斧把美国佬的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砍下来,你又会怎样呢?

这时,七婶提着一根擀面杖,努力抽打晒在当院铁丝上的那件庞大的棉衣。棉衣有五成新,领子和袖口处油腻腻的,被阳光一晒,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七婶啪啪地抽打着棉衣,好像在借此发泄心中的仇恨,至于她恨的是谁,那我不知道。七婶每打一棍,七叔的脸就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不是他的棉衣,而是他的肉体。我听到七叔低声嘟哝着:看看吧,就这么一件可身的衣裳,她还不给我换上。我原以为七婶耳聋眼花,听不清七叔的话呢,没想到她全部听清了。她侧过头来,翻着白眼,露出两个白眼仁,撇着嘴说:老东西,临死你也不给活人们留点念想吗?反正披金挂银也是进炉子烧掉,这么件大棉袄,烧了多可惜?他们弟兄们争,我谁也不给,留着,万一落到沿街要饭吃的地步,这件大袄,冬天就是我的被子,夏天就是我的蓑衣。七叔不满地对我说,贤侄,你听到了没有?她为自己考虑得多么周到,可她就忍心让我只穿着一件破褂子走了人,那可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那件褂子上还沾着我的脑浆驴的血。七叔愤愤不平地咕哝着,脸上的表情既年轻又漂亮,好像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说了一阵,把板斧插到腰带里,斧柄朝下,斧头朝上,让雪亮的斧刃紧贴着肚皮,很是威武。他的双眼怔怔地望着我,弄得我心里毛虚虚的。我问:七叔,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七叔歪了一下头,羞涩地笑了。他说:贤侄,我是多么想抽一支烟啊……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这还不好说嘛!我用左手揽住胖墩墩的女儿,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不知真假的红中华和一个一次性的塑料壳气体打火机,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