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姑姑说:你们撞死了人,难道白撞死了?啥都不管了?
小青年道:大嫂子,您对着我发脾气还不如对着这堵墙发脾气。我不过是个端茶倒水、扫地跑腿的小力笨,啥用也不管。
又一个姑姑说:反正我们就住在这里不走了,看看你们怎么办。
两个姑姑跟小青年斗着嘴,三个堂弟张着大嘴,痴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达到了聚精会神的程度。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脚踢开门,晃了进来。他披着一件雪花呢大衣,头戴一顶鸭舌帽,嘴巴里喷出酒气,双目炯炯有神。坐在桌子上的小青年慌忙跳下来,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也慌忙站起来。
马书记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们要造反吗?
我说:我们不敢造反,我们想讨个公道。
马书记哈哈大笑道:公道?啥叫公道?我就是公道!你们给我乖乖地滚回家去,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说:姓马的……
姓马的打断我的话,说:乡政府虽小,也是一级政府,你们聚众闹事,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该当何罪?
三个堂弟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两个姑姑面面相觑。
七婶张牙舞爪地扑进来,嚎叫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马书记一闪身,七婶一头撞到了墙上,当场就昏了过去。
我怒火填胸,一把揪住马书记的衣领,道:姓马的,你欺人太甚!
想不到请我赴宴的人,竟是小学同学郭安娜。
那辆白色的上海车出现在我们村子里时,的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糊糊涂涂地上了车,问司机:谁请我?
司机说:郭局长。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也没想出来郭局长是谁。
在县府招待所门口,她握着我的手,问:老同学,还认识我吗?
昔日的美丽少女郭江青,渐渐地从今日局长郭安娜肥嘟嘟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好像美丽的蝴蝶从肥蛹里钻出来一样。
在招待所一个清静的小包间里,郭安娜与我一起回忆了当年的革命岁月,勾起了我心中丝丝缕缕的感情。她说:你这个坏家伙,还记得不?去高家庄演出那次,你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差一点打瞎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埋伏在石桥下,看到化好妆的郭江青袅袅娜娜地从桥南头走过来。她的步伐轻盈,如其说她是走过来,还不如说她是飘过来。那时太阳将要下山,红光照耀大地,郭江青眉如秋黛,目若朗星,宛若画中人物。我心中对她的爱慕,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我多么想站在桥头上与她迎头相遇,然后我说:郭江青同志,你好!但是我不敢,我看到我们的同学汪卫东从后边赶上了她。汪卫东从怀里摸出一根足有半尺长的白萝卜,放到膝盖上一磕,喀喳断成两段。他把一段萝卜递给郭江青。我心中盼望着郭江青拒绝这萝卜,可那郭江青接了这萝卜。我心中的滋味很不好受。我感到双手在打哆嗦。我心中充满了对郭江青的恨,说恨其实也不像恨。我的手从桥墩下抠出一块石片。我的手扬起那块石片抛了出去。一切都与我无关,都是我的右手干的。我看到那块石片飞出去。我看到那块石片打在郭江青的眼睛上。我听到郭江青一声惨叫。我知道闯下了弥天的大祸。郭江青家是我们村唯一的一户烈属,她的确前程锦绣。杀了我一条小命,也赔不上郭江青一只眼睛……后来的结果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没有任何人找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几天后,郭江青眼睛上蒙的纱布撤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我满怀着歉疚,向郭安娜道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她用那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水水地看着我,轻声道:你这个坏家伙,为什么要用石头打我?
哪里……哪里……其实我想打汪卫东……
她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用被烟酒刺激得略显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还不清楚?所以,我爹要收拾你时,我保护了你……
我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说:我谨代表我的妹夫向你七叔一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谁是你的妹夫?
她说:你真的不知道?
马书记托人送来了一捆咸带鱼,还有三千元钱。我躲在屋子里没有露面。我听到来人和父亲在院子里说话。父亲说:这钱,这鱼,我不能收,你最好直接送到老七家。那人道:马书记让送到这里来,我怎敢违背?父亲哏了一会儿,道:既是马书记的意思,那我就代收,不过,您得等我一会儿。我从窗棂里看到父亲驼着背,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那个人在院子里烦躁不安地转圈子。过了一会儿,父亲带领着八叔(七叔的亲弟弟)和解放回来了。八叔的手里,提着一杆秤。那人说:都到了?这是三十斤带鱼,这是三千块钱,你们点点数吧。那人把钱递给父亲,父亲说:别给我。那人把钱给了解放。解放接过钱,用食指从嘴里沾了唾沫,笨拙地数起来。他数了好久也数不清楚。烦得那来人双眉紧缩,道:甭数了,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还会有错?解放涨红着脸道:对了,对了。父亲道:老八,把鱼称一称。八叔用秤钩子把鱼挂起来,歪着身体,用左手拨动着秤砣上的细绳,秤杆忽上忽下地抖动着。多少?父亲问。八叔抓住秤杆,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刚从供销社里提出来的,三十斤还高高的,怎么一转眼就少了半斤?八叔斜着眼道:你自己来称吧!那人道:一定是你们的秤不标准。八叔怒道:秤还有不标准的?真是笑话!那人道:好好好,就算我在路上偷吃了。父亲道:你这个同志怎能这样个说话法?咱斤是斤,两是两。那人掏出一张白纸,一支钢笔,道:你们给我开个收条吧。父亲接过纸笔,问:怎么写?那人道:就写今收到孙助理送来人民币三千元咸带鱼三十斤。八叔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好好好,就写二十九斤半,真是的。父亲一条腿跪在地上,曲起一个膝盖,用拿毛笔的隆重方式,攥着钢笔,一笔一画地写好了收条。
就这样完了?解放瞪着眼发问。父亲冷冷地说:不这样完了还能怎么样?真要打起官司来,只怕连这点钱也弄不到。八叔道:官官相护哪!父亲说:解放,这点钱,是你爹的血钱,我建议你们兄弟谁也别伸手,存到银行里,算你娘的养老保险金吧。这点带鱼,也是你爹用命换来的。我劝你们也别吃,留着给你爹办丧事吧。八叔道:还是各家分一点,为了七哥的事,亲戚朋友都出了力嘛。父亲说:你们商量着办吧,怎么合适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