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磕罢头从七叔的坟墓前站起来。一股美丽的小旋风从地下冒出,在坟墓前俏皮地旋转着。大家都定睛看着小旋风,心里边神神鬼鬼。前来帮忙主祭的王大爷将一杯水酒倒在小旋风中间,说:七哥,你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就给七嫂子托个梦吧。七婶急忙跪倒,哀号着:老头子,老头子,你死得冤枉呀……在七婶的带动下,她的儿子媳妇也跟着跪倒,咧着大嘴嚎哭,但都是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个尖嘴猴腮、很有些黄鼠狼模样的儿媳,趁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往脸上抹唾沫,制造泪流满面的假象。他们的行为把我心里那点悲壮的感情消解得干干净净。父亲对我说过,这帮小家伙,在七叔生前就密谋分裂;尽管七叔请小学校的驼背朱老师用拳头大小的字恭录了毛泽东视查南方的著名讲话贴在墙上警示他们,但就像毛泽东制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阴谋诡计一样,七叔也制止不了儿子们的分裂活动。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树,小猢狲们就等着分家散伙了。他们要我帮他们替父申冤是假,想借机捞点钱是真。面对着这样一些家伙,我还瞎起什么劲呢?
每一次提起笔想写点纪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于我在梦中见到了他。这些梦像有情有节的电视连续剧一样,已经延缓了好几年。我并不是每夜都能梦到他。就像一个清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不约而至。这些梦有声有色,十分逼真。梦醒之后,反倒脑袋发木,迷迷糊糊。醒时反似在梦中。现在我好似坐在桌前写字,又怎知不是在梦中呢?当然,这基本上是对庄周的拙劣摹仿,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也不必较真就是。
我抱着女儿去七叔家串门。女儿咿呀学语,满头都是奶腥味(她现在已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这说明下面所写,如果不是我的梦境,就是我对过去生活的回忆)。老远就听到院子里乒乒啪啪地响,进院看到,七叔正在修理驴车。车已经散了架,像一堆劈柴,两个车轱辘也扭曲成天津大麻花的形状。七叔,你忙啥呢?我问。七叔抬起头,眯着眼,好像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们好久,然后苦笑着说:修车。我想:这车怎么会破成这个样子呢?我问:这是咋弄的呢?七叔叹息道:运气不好,撞上了马书记的汽车。我俯下身去,看到车的碎片上,沾着一些黏稠的黑血,还有一些花白的毛发。我问:七叔,这些毛发是你的吗?七叔道:当然是我的,难道不是我的,还能是驴的不成?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根又硬又长的刚毛,问七叔:这是啥?七叔怒道:这是驴尾巴毛!他停顿了一下,猛地提高了嗓门,像跟人吵架似的大喊:难道这不是驴毛,还能是我的头发吗?如果我能生长出这样又黑又粗又长的头发,马书记的汽车还敢撞我吗?他怒气冲冲,抡起斧头,将木片砍得像弹片横飞。我说:亲爱的七叔,您哪里是修车?分明是劈柴嘛!七叔用手搔着后脑勺子,嘿嘿嘿嘿地笑了。这时,一群翠绿的苍蝇在七叔周围嗡嗡嘤嘤地飞舞着,好像一片绿云。我猜想它们很可能想落到那些黑血上聚餐,但由于七叔不停顿地挥舞着那柄亮晶晶的板斧,它们怕伤了翅膀,不敢下落。七叔光着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肤。他有些瘦,但瘦得很结实,双臂上的肌肉一点也没有萎缩,说发达也是可以的。他穿着一条肥大的笨腰裤子。这种裤子几十年前就被淘汰了。这种裤子就是当年与小推车一样为解放全中国立过战功的裤子。“山东民工两件宝,肥腿裤子破棉袄。”七叔十四岁时就出常备夫,披着一件长过膝盖的破棉袄,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腰带上还装模作样地别着一根旱烟袋。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七叔说,光靠小车不行,急了眼还得靠裤子。嚓,把裤子褪下;嘎嘎,将裤腿双扎;哗哗哗,倒进去一百五十斤粮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带将裤腰扎了口往脖子上一架;双手搂着被粮食撑得饱硬的裤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着口号光着腚,跟着连长冲下河。粮食是啥?粮食是威力无穷的弹药,弹药是无穷无尽的粮食。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许司令!我们民夫连指导员教导我们:“丢了裤裆里的鸡巴蛋,也不许丢了脖子上的军粮袋。”不靠裤子光靠小车怎么能行。靠近主战场时,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弹坑,小车寸步难行。怎么办?脱裤子卸车,把袋子里的粮食倒到裤子里。裤子得劲。许司令说肥腿裤子是中国人民的第五大发明,是专为战争设计的。裤子运粮得劲呀,要歇口气抽袋烟时,人往地上一跪,头一低,从裤裆里退出来。装满粮食的裤子像半截汉子一样立在地上。歇完了,说声要走,低头钻进裤裆,双手按地,憋一口气,呼的一声就站起来了。用袋子,哪里去找这样的便利?七叔对陈毅元帅的说法很有意见,他认为应该把裤子和小车相提并论。他是个不识字的农民,认死理儿,犟劲得很,希望同志们不要怪罪于他,更不要给他上纲上线。不过你要给他上纲上线我估计他也不会害怕。这人十四岁就在枪林弹雨里穿行,那么多子弹,像飞蝗一样,竟然没有射中他的一根毫毛。其实我这七叔胆子并不大,按我父亲的说法他就是缺心眼儿,活一百八十岁,也是个愣头青。人家说:管老七,这里有口井,井里有毒蛇,你敢跳下去吗?他拧着脖子跟人家吵:你咋知道我不敢跳下去?那人说:我就知道你不敢跳下去。那人还在啰嗦呢,我们的七叔已经在井里高叫着骂人了:操你妈,快拽俺上去,井里面有蛤蟆!七叔天不怕地不怕,但害怕蛤蟆,更害怕青蛙。有一次,仇人把一只肥大的青蛙塞进他的破棉袄里,穿袄时青蛙蹦出来,他怪叫一声,往后便倒,人们掐他的人中、扎他的虎口、往他的鼻孔里塞烟末,折腾了半点钟,才把他弄醒。在我们乡里,管老七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管老七怕青蛙也有名。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讲小车和裤子的问题。另外这一段好像很长了,为了让你们阅读方便,我们就分个段吧。
我曾经多次批评过七叔:我说七叔,您怎么这么犟劲呢?说淮海战役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就已经是很高的荣耀了,你难道还要陈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裤子扛出来的?像话吗?七叔梗着脖子跟我犟:你们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明明是裤子也立有战功,而且战功比小车还大,为什么只提小车,不提裤子?这事儿我至死也不宾服!我说:好七叔您听我说,陈元帅那句话,是一种夸张的文学语言,他老人家在参加革命之前,是一个青年小说家,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好几篇小说,参加革命后,还是隔三差五地写一些诗词,解放后还跟伟大领袖毛主席通信讨论诗歌作法呢!七叔打断我的话,瞪着眼说:还有这等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呢?那时候我给许司令当勤务员,三天两头地去野司送信,跟陈司令熟得很,我怎么没看到陈司令写诗呢?我说:行了,七叔,您就别吹了。您不是去出常备夫吗?怎么又成了许司令的勤务员了呢?七叔悲伤地垂下头,说:贤侄,连你都不相信我,我真难过……我不愿让他伤心,便说:七叔,我基本上还是相信你的,我看过你的功劳牌子,那总是真的嘛。七叔的眼圈顿时红了,他伸出坚硬的大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摇晃着,说:到底是读过书的,到底是读过书的……你等着我,贤侄,千万别走。他松开我的手,弓着佝偻的腰,匆匆往屋里跑去,跑到门口时又特意回头叮嘱:千万别走哇!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感人至深,又是那样的可怜,尽管我知道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但我实在是不愿伤了七叔的心,他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好,请看下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