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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没等解放回答,他媳妇——就是我在前边提到过的往脸上抹口水的那位——怒冲冲地从里屋里窜出来,道:侍候个鸡巴蛋!家里连鸟毛也没有一根,拿什么侍候?!

她的话把那几个年轻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里的孩子们也跟着傻笑。

张船儿摇着头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个好孝顺儿媳!

她瞪着眼道:张船儿,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让这些王八们给我鼓起腮帮子卖力吹吧。要不,别说二百元,二分钱也休想拿走!

那位刘大师,无奈地摇摇头,道:徒弟们,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师带着头吹起来。他们吹的曲子是黄梅戏选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后来在送葬的路上,那几个年轻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媳妇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曲子吹得不成腔调。

火化后的七叔被盛在一个四四方方、红红绿绿的盒子里。两个帮忙的人用一块木板抬着它。七叔的三个儿子紧随其后。他们都披麻戴孝,手里提着柳木哀杖。张船儿提着铜锣,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锣声一响,按说孝子们应跪地向骨灰盒磕头,但我那几个堂弟竟傻乎乎地站着,像没事人一样。气得张船儿大叫:跪下呀,你们这些混蛋。在堂弟们身后,就是解放媳妇。她的相貌本来就充满喜剧色彩,再穿上孝服,头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样子。那几个本来应该奏乐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妇就憋不住地笑。最后,连没牙的老刘也绷不住了,噗哧一声,把嘴里含着的哨子喷出来。

吹鼓手的不严肃态度,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这人是解放媳妇娘家的一个堂哥,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人送外号“明白人”。他愤怒地冲进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刘大师的脖领子,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训斥道:你们嬉皮笑脸,戏弄死者,欺负我们村没有明白人吗?

刘大师被勒得老脸发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船儿气得黄眼发绿,抡起锣,镗——砸在那人头上。张船骂道:王八蛋,你算个什么东西?把自己的老娘撵出去讨饭吃,自己在家里喝酒吃肉,连畜生都不如的个东西,还跑出来充大头蒜!

那人脸色蜡黄,讪讪地退到一边。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进。

七叔是个能忍的人。他的背上伤痕累累。他自己说那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光荣疤,奶奶说那是他小时生疮落下的。七叔没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说过:你们都不如你们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疮,烂得生了蛆,照样干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蛆,还坚持去公社粮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挣到三斤红薯干子。麻袋里装满粮食,如果装麦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装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着这样重的麻袋往小山样高的粮食垛上爬,脚下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这活儿一般的人是干不了的。七叔背上流着脓,淌着血,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病员。就这样流着脓淌着血他还是一马当先地扛着麻袋小跑步。感动得粮库主任眼泪汪汪。粮库主任说: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劳,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粮库主任问:七麻子,你们村为什么不吸收你入党呢?七叔笑道:主任,您拿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入共产党,那我们村里那匹瞎马也能加入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军马,屁股上烫着烙印,它才是吃大苦耐大劳的模范。

粮库主任一席玩笑话,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时我还在镇上读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郑重其事地说:大侄子,你帮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我准备加入共产党。我看着他脸上那过分的郑重,以为他得了神经病。七叔说:我不是给你开玩笑,其实我早就是党的人了,从我在淮海战场上冲锋陷阵时,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共产党了。

后来我听说,当七叔把入党申请书交给村党支部书记沈五奎时,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七叔说:支书,我真的想入党。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入,谁不想入?但你得够那个条件呀。七叔道:那你说我哪个地方还不够条件?五奎道:共产党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产党里的麻子比国民党里多得多,因为生麻子的多数都是穷人,而共产党就是穷人党。

生产队里赶马车的汪亮儿一脸油皮,眯缝着两只色眼,见了女人就凑上去戳七弄八,净占小便宜。晚上开会,他专往女人堆里钻。他一钻进去就热闹了。女人们吱哇乱叫,齐骂汪亮儿,但都不恼。

麦收季节里,我被派给汪亮儿跟车装卸。从田野里回来时,马车运载着麦个子,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我躺在麦个子上,听汪亮儿说荤故事。在车道旁边的一棵桑树下,七叔正在撒尿。汪亮儿说:快看快看!我问:看啥呢?亮儿道:看驴生。我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汪亮儿说:中学生,你知道吗?七叔年轻时,可是个风流角色。我说:你放屁!汪亮儿道:你不信?听我说。七叔年轻时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支起一口锅,经常煮地瓜吃。林风莲——那个浪货,赶集回来,钻进棚子吆喝着:饿死了饿死了,七麻子,给个地瓜吃吧。七叔说:正等着你来吃呢!说着就像老虎一样扑上去,把林风莲按到地上……后来林风莲逢人便说:哎吆吆俺的个亲娘,七麻子那块货,根本就是个驴的。

被派给汪亮儿跟车,是因为我割麦的技术太差。那时候,麦收季节是我们的盛大节日。麦子熟了,遍野金黄。天不亮时,就有许多鸟儿在空中歌唱。人们披着星星,戴着月亮,提着镰刀下坡,借着星月之光割麦子。一个个模糊的大影子,在晦暗中晃动着,嚓嚓的镰声里,伴随着老人的咳嗽声和惊起的野兔的尖叫。太阳冒红时,遍地都是麦个子,人们的衣服也被露水打湿了。在辉煌的朝阳下,人们的身影都拖得长长的。队长用手捶着腰,喊:歇了,等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