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子,你也许不知道,我跟你七叔,已经结成了亲戚——其实我早已得知,老五的三女儿小囤,跟七叔的小儿子丰收,定下了百年之好——儿女亲家,要紧的亲戚,你说是不是?我说是是是。老五道,我们卖了大白菜,支上笸箩喂上驴,你七叔说:五哥,今日菜价不错,下得也快,咱老哥俩下馆子喝两盅?我说:喝两盅就喝两盅,反正现在单干了,交完皇粮国税,谁也不能把咱的鸡巴拔了去。俺老哥俩进了路边一个小酒馆,要了一瓶“醉八仙”,点了四个小菜,哪四个小菜?第一花生米,第二腌黄瓜,第三土豆丝,第四醋蒜头。俺老哥俩就这样你一盅我一盅喝起来。喝着酒,我们想起了许多往事。你七叔说:五哥,还记得咱老哥俩被村里的“红卫兵”吊到大榆树上审问的情景吗?我说:怎么能忘了呢?管什么事都忘了,这件事也忘不了。你七叔道:五哥,你这家伙,怎么能说我是黄维兵团的机枪班长呢?你这不是硬往死路上推我嘛!我说,你明明在路上碰到过我,你们那个指导员还硬逼着我给你们带了两天路,你为啥不肯为我作证明?你不给我作证,还怪我“咬”你?你七叔嘿嘿地笑起来。他说:五哥,过去的事儿就不再提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咱老哥俩竟成了儿女亲家。我说:谁说不是呢?这年头,不比从前了。年轻人自己看对了眼,做老子的只好顺着来。你要拧着,人家小两口买上一张车票,一翅膀刮到内蒙古;一年后,抱着小孩子回来了。客气吧,给你生上一个;不客气给你生上两个;见了面追着你叫姥爷,你有啥办法?说实话,我看到你家那个丰收心里就别扭。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要力气没力气。腰细得像麻秆似的,挑上担水就像扭秧歌。这样的身板,能挣饭吃?可有啥办法?小囤鬼迷心窍,硬是看中了他,说生是丰收的人,死是丰收的鬼,那决心坚定得像石头一样。我跟她娘想给她泼点冷水,她抱起一个农药瓶子就要喝。你知道那是啥农药?剧毒农药“3911”,德国进口原装货,一滴毒死一条狗,两滴毒死一头牛。一瓶子灌下去,别说一个小囤,一万个小囤也要报销!吓得她娘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小姑奶奶,小老祖宗,快放下那药瓶子,俺不管你还不行吗?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还不行吗?连哄带劝的,才把个药瓶子夺下来。你说你们家丰收的本事有多大吧!过后她娘问:小囤,你老实说,看上了那丰收的什么?你猜她说啥?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她说:丰收会爬树,村东头那棵大白杨,没人能爬到顶,丰收噌噌地就爬到了顶。气得我两眼发绿,我说小囤,单为了爬树,咱去找个猴子不行吗?她一听急了,说只要我再敢污辱丰收,她就要跳井。我说七哥,你们老管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娶上我家小囤这样的好媳妇!可惜了我那小囤,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你七叔只管嘻嘻地笑,他的心里很满足,娶上了我家小囤这样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力气有力气的儿媳妇,他没有理由不满足。
我忽然感到有些厌烦,便不客气地打断老五滔滔不绝的废话,说:五叔,你还是给我说说七叔遇难的经过吧。
老五忙说:好好好,我说。我们老哥俩把那瓶“醉八仙”喝完,都沾了五分酒,醺醺带着半个醉。赶上驴车我们就往家走,一轮明月当头照,照得大地明晃晃。我和你七叔心里其实挺高兴。你七叔比我还要高兴,他那个活猴似的儿子把我家小囤骗上了手,他能不高兴?他坐在车辕上,摇晃着二郎腿唱小曲儿。要问唱的是啥曲儿,“推起小车去支前”,你七叔正唱得高兴,就见前边有两道耀眼的金光射过来,照得我们两眼发花,不知道前方来了什么怪物。说不知道其实也知道,四十多年前我们就看到过国军的十轮大卡车拖着榴弹炮。你七叔赶着驴车在前,我赶着驴车在后。我家的灰驴胆气小,拖着车也拖着我,哧溜下了沟。你七叔的黑驴如果不是吓傻了,就是什么都不怕。它昂着头站在路中央,一动也不动。我喊:老七,靠边呀!你七叔说:怕啥?难道他还敢轧死我?你七叔一句大话没说完,就听到咯咯唧唧一阵响……接下来的事,我也说不太清楚了,因为从根本上来说我是被吓糊涂了。
我说,您老人家还是说说,因为如果要打官司后边的问题其实比前边的还要重要。老五道:那就大概着说说吧。其实我这个人还是有良心的。大侄子,我跟你交底吧,昨晚上,马书记派人来,扔在咱家院子里一捆咸带鱼,足有三十斤呢!那人说:老王大叔,马书记要我来看看您,先送点鱼来给你压惊,马书记说,等过了这阵子,他再来看你。大侄子,这不明摆着要用咸带鱼堵住我的嘴嘛!
我急忙说:五叔,您人格高尚,正直善良,远近都有名。
老五道:你也不必给我戴高帽,我一不高尚,二不善良,我主要是怕报应。你七叔生前就是个神神怪怪的家伙,记得当年袁鳖押他去公社,在路上碰到了七个老头、七个小孩、七头黄牛,都是一模一样。袁鳖回家就病,病了就死。你七叔不是个一般人物。再说了,孬好我们也是儿女亲家。老的不亲小的亲,我要昧了良心,怎么能对得起孩子们。
我说:五叔您真让我感到钦佩,您就重点地把出事后的经过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