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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麦收时,生产队免费供应大米稀饭。疲乏的男人们嘴里咬着草梗,躺在麦个子上等饭。也有坐着磨镰的。七叔手大胳膊长,割麦的速度全队第一。他用的镰刀也大,刃子很钝,但从来不磨。他全凭着力气大,不必磨镰刀。忽然有人高呼:饭来了!

大家都兴奋起来,眼巴巴地往路上望。只见保管员王奎,带着两个大个子妇女,都挑着担子,呼扇呼扇地,像老鹞子一样飞来了。大家忽啦啦围上去,抢勺子抢碗。只有七叔与队长安然不动。七叔对队长说:现在的人觉悟太低,我们当年支前那会儿,一碗水能喝一连的人,哪像这呀!

只有参加割麦的人才能享受免费的大米稀饭,这也是我死乞白赖挤进割麦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气和技术都不行,等别人割到地头歇着等饭时,我还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镰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点想哭。这时,七叔迎我来了。他很快就与我汇了合。我看到七叔割过的地方,茬子低,麦穗齐;我割过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麦个子凌乱,麦穗子掉了遍地。生产队里那个小个子会计,看了看我割过的地方,青着脸道:你这是割麦子?不,你这是破坏!吃饭时,我刚盛上一碗大米饭,会计一把将碗夺过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吃大米饭?你糟蹋了生产队的粮食,祸害了生产队的草,回家吃你娘做的去吧!

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因为小个子会计是村里的贫农代表,说话比队长还要硬,所以任凭着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敢为我说句公道话。这时,七叔走上前来,对会计说:老徐,我那份饭不吃了,省给我侄子吃,可行?会计有点尴尬,狠狠地瞅我一眼,道:你这道号的,纯粹是块废物点心,背着干粮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说:他还小呢!会计说:由小看大,一岁不成驴,到老也是个驴驹子。我心里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贫农代表,谁敢不怕?我更怕。因为我们家成分高。其实,七叔后来对我说:解放前,老徐家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对虾成筐地往家买。他娘不会过日子,他爹更是败家子,抽大烟,扎吗啡,把他爷爷留下的那点家底给糟光了,正好共产党来了闹土改,他家划成个贫农。如果共产党早来二十年,他家是咱村的头号大地主。

按说七叔对这划定阶级成分的事并无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给全国的地、富、反、坏、右摘帽子的时候,他却对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满。当那一年的正月里,村里那些摘了帽子的“坏蛋”与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晒太阳时,七叔心里很不平衡,对着人家阴阳怪气地说:嗨,伙计们,去年的今日,你们在干什么?其中一个“坏蛋”说:扫街呗!七叔道:今年不用扫了?“坏蛋”说: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七叔道: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没准明年又变回去了。一个“坏蛋”说:老七,要是你当了主席,我们这些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吧?七叔道:够呛。

我去给他拜年时,他对我说:大侄子,你说,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义?把坏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几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吗?七婶骂他道:吃饱了撑的个老东西,闲着没事去捡筐狗屎肥田也好,国家大事还用得着你操心!七叔瞪着眼骂七婶:臭娘们,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七婶道:我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不吃饭肚子里饿。七叔对我说:这红色的江山根本就是我们打下来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这些蛀虫手上。七婶冷笑道:听听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骆驼,专拣大个的弄。

我对七叔说话的口气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抬过两天担架吗?动不动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嘛!于是我说:七叔呀,这个问题的确很严重,你应该去跟小平同志、剑英同志、还有先念同志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绝不能眼看着你们亲手打下来的红色江山改变了颜色。七叔道:可惜我跟他们不是一个部分的,如果陈毅同志还活着,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说: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这级干部,小平同志肯定知道。七叔说:你说的也对,想当初,小平同志和陈毅同志就在一个炕头上办公,我去给他们送信时,小平同志还赏给我一支烟卷呢!

又过了几年,国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国民党军官统统地释放了。我们村里的刘九也从青海放回来了。刘九在国军里当过上校军需,属于县团级,政府每月补助他人民币三十元,还安排他去给小学校看大门,每月工资五十元。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都说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为了这事,七叔几乎发了疯。

他逢人便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逢人便说红色江山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跑到小学校,找到刘九——这事我没亲见,是听在小学里当教师的羊国说的。羊国说: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学校传达室里,跟刘九叫板。你七叔说:刘九,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来论论理!刘九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抽烟,一声也不吭。你七叔说:老子们革命几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你。旧社会里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会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你,这事真他娘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门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你七叔人来疯,跳到一张凳子上,挥舞着胳膊,像大干部作报告一样,拖着长腔演讲:同志们哪——同志们——东风吹,战鼓擂,当前世界上究竟谁怕谁?……黑白颠倒啊,同志们——在你七叔演讲时,那刘九垂头不语,宛若一块死木头。直到你七叔喊累了,刘九才缓缓地站起来,对着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过去,嘴里嘟哝着: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刘九将嘴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只看到你七叔小脸焦黄,一句话没说就锅着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