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的坟墓,坐落在一块麦田的中央。麦田里成行成列地生长着一些桑树。麦子黄梢时,桑葚也熟了。我最后一次去七叔的坟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雾很大,麦梢子湿漉漉的。一群喜鹊在桑树上啄桑葚。太阳出来了,雾如轻纱,在桑树间飘。我立在七叔墓前,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关七叔的许多往事在脑子里冲撞着,好像一个不大的瓦罐里装了太多的鱼虾。我胡思乱想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咬开塞子,奠在墓前。七叔吧咂着嘴,赞道:好酒,好酒!一辈子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他一盅接一盅地往嘴里倒酒。我说:七叔,少喝点,别喝醉了。他说:醉?我这辈子不知醉了是个啥滋味。
七叔喝醉后的样子实在是可怕极了。他躺在炕上,咧破嗓子似的叫:亲娘呀,难受死了……难受死了……一边吼叫,一边抓胸擂头,还用那双大脚,轮番蹬踹间壁墙。前面我曾说过,七叔生了一双特大的脚,不但大,而且还有点奇形怪状。他要穿加肥的46码鞋,脚底那层厚茧,赛过骆驼腿上的胼胝。农家的间壁墙都是用一层土坯垒到房梁,虚立着,怎禁得住他的脚踹?忽通一脚,间壁墙摇晃;忽通又一脚,间壁墙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几脚,就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响,间壁墙倒了。墙外就是锅灶,锅里熬着一锅稀粥,七婶正在灶前烧火。结果是墙倒了,锅破了,灶瘫了,还差不点就把七婶砸死。解放和跃进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里,你一脚我一脚,踹得他球似的满院子打滚。这时七叔的小儿子丰收从外边进来,急忙忙地问:哥,你们干啥?解放和跃进道:你没长眼吗?丰收道:踢来踢去的,多费劲嘛,依我说,干脆掘个坑把老东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跃进有点犹豫,可那丰收生性鲁莽,管自找来一把铁锹,在当院里挖起埋人坑来。七婶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拦住了邻居张老人。张老人是三八年的老党员,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连党支部书记都另眼看待。七婶把张老人拉进院子,看到丰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跃进每人拖着七叔一条腿往坑里拖。七叔手扒着地,像个小娃娃一样嚎哭着。一见有人来,七叔大喊:救命啊……还乡团要埋人啦……
张老人见状大怒,骂道:狗杂种们,你们想干什么?
丰收斜着眼道:我们想活埋了这个老东西!
张老人道:这个老东西是谁?
丰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张老人道:难道他不是你们的爹?
丰收道:他是不是我们的爹,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恨他。他活着,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们决心活埋了他,一来解解心头之恨,二来为国家省下一部分粮食。
张老人道:孽畜!活埋亲爹,无论搁在什么朝代也是凌迟大罪。你们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丰收瞪着眼问:张爷爷,你告诉我们,啥叫凌迟?
张老人道:就是千刀万剐,一直剐成骨头架子。
丰收看看解放和跃进,道:哥,我们是跟他闹着玩的,对不对?
解放和跃进忙说:对,对,纯粹是闹着玩的。
张老人道:闹着玩?有你们这个玩法吗?
七叔从桑树上摘下一些桑葚,双手捧到我面前说:吃吧,吃吧,甜极了。
我说:您留着自己吃吧。
他说:我已经吃了许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葚染成了紫红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赠我的桑葚。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里去坐坐,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我弯着腰,尾随着七叔,钻进了他的坟墓。墓中有一股发霉的气息。七叔点燃了一盏豆油灯。一团黄光,照亮了憋促的墓穴。我看到,当年我们扔进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经烂成了碎片。但那个骨灰盒还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个粗瓷大碗,盛来一碗水,让我喝。我没敢喝。七叔叹息道:你七婶就要来找我了,她来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