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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他说:贤侄,我来迎你,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张面额二百元的存折,藏在猪圈墙的第七道砖缝里。你偷偷地告诉你七婶吧,千万别让那些小杂种知道。

我说:七叔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看到七叔躺在院子正中的一领苇席上,苇席的边缘上补着两个补丁,这领席显然是从炕上揭下来的。他的身旁,躺着那头与他同遭不幸的毛驴。一见到我,七婶就哇哇地哭起来。七婶哭着说:你七叔死得冤枉啊……再过七天就要过年了,你七叔没吃上过年的饺子就走了呀……

我看着七叔青色的脸,心里酸酸的,很是不好受。

与七叔同路驱车去县城卖大白菜的王老五,亲眼目睹了七叔遭祸的情景。他站在七叔的尸体边,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述着。王老五也是个大麻子,七叔给解放军往前线扛炮弹时,老五正在黄维兵团里当兵。据他自己说他当的可不是一般的兵。他当的是机枪手。那年他被生产队里的黑牛顶伤了腰,从整劳力的行列里暂时退下来,与我们这些半拉子劳力一起给棉花喷药。他弓着腰对我们吹牛: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想俺王老五,当年手提一挺机关枪,往围子墙上这么一站,对着那些攻城的八路,嘟嘟嘟,一梭子打出去,那些八路像麦个子一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不是俺老五吹牛,死在俺手下的八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文革”一起,老五为这次吹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把他吊在村头那棵大榆树上,清算他杀死千儿八百八路军的滔天罪行。藤条棍棒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打得他叫苦连天,告饶不迭:老少爷们,饶了我吧……我是吹牛呢……我在黄维兵团里当了三个月伙夫就开了小差……连枪都没摸过呀……我往家跑时,碰上了七麻子的担架队,我还给他们带了二百里路呢……不信你们问七麻子去……

我们村的领导吩咐我去把七叔叫来。七叔一来就破口大骂:老五,你这个反革命,满口喷粪,我什么时候碰到过你?你是反革命,老子是革命反,咱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七叔骂着,挤到树前,对准老五的肚皮捣了一拳:王八蛋,我让你胡说八道!这一拳捣得老五怪叫一声,仿佛从嘴里吐出一个蛤蟆。

七叔用拳头表示了他的革命立场,他跟我们站在一起批斗老五。说心里话我们也不愿七叔为老五作证帮老五洗清,好不容易挖出了一个大个的反革命,就像挖出了狗头金一样让我们兴奋,哪能轻易放了他呢?

老五被打急了,在大榆树上狂叫:革命的同志们哪,你们放下我来,我就坦白交代。我们把他从大树上放下来,他趴在地上呼呼哧哧地喘粗气。他的身上又有血又有汗。我们等着他交代,他却装起死来了。我们的领导者大吼一声:混蛋,你竟敢戏弄我们,说不说?不说就把他吊起来。老五急忙说:我交代,我交代……我要揭发管老七……他是个反革命,我在黄维兵团当机枪手时,老七是我们机枪班的班长。他的枪法全兵团第一,黄维司令亲手给他戴过勋章……

老五这席话,好比平地起了一声雷。我们怔怔地望着七叔,好像望着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们眼睁睁地看到,数百颗比黄豆还要大的汗珠,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便从七叔的头颅上钻出来。七叔的脸色先是憋成青紫的颜色,随即便变成了蜡黄色。突然间七叔像野狼一样嚎叫着:老五……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血口喷人哪……我跟你远世无仇,近世无冤……

革命的群众可不管那一套,一拥而上,把七叔按倒在地,用小麻绳五花大绑了,与老五并排着吊在了大树上。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但还是坚定地举起了棍子,与革命的群众一起,抽打着七叔的屁股和双腿。七叔高声喊叫着:同志们,同志们,我冤枉啊……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

七叔一句“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引起了我们高度的警惕,如果说适才大家还对老五的话半信半疑,那现在,阶级斗争的弦突然绷紧了。因为,不久前我们反来复去地看了十几遍革命电影《南征北战》,那里边,国民党的张军长枪毙那个丢了阵地的团长时,那个团长就是这样高呼:“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的领导严肃地说,管老七不是一般的历史反革命,而是一个埋藏很深的大反革命,他绝不仅仅是一个机枪班的班长,起码是个团长,很可能是个师长,搞不好还是个军长。挖出这样的大反革命,我们应该向公社革委会报喜,向毛主席报喜,没准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会表扬我们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表扬了我们,我们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们满怀着革命的激情,押解着七叔,连夜往公社进发。那夜天降小雨,夜色如墨。我们高举火把,照明夜路,冒雨前进。路上,我们超越了七头牛。这七头牛都是要到公社兽医站去治病的。它们得了一样的病:麻脚黄。我至今也不知麻脚黄是一种什么病。这七头牛并不是在一起的。它们之间拉开了大约有五百米的距离。七头牛都是黄色的,都长着直直的角。它们模样相似,简直就是一个娘养的。而且都是牛前一个白胡子老汉拉着缰绳,牛后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根前头绑了胶皮鞋底的棍子,不紧不慢地、厌烦至极地、拍打着牛的屁股。牛走得十分艰难,两条后腿,像抽了筋似的哆嗦着。我们超越第一条牛时,还不把这当回事,因为我们都马马虎虎地听说过,时下正在流行一种牛的怪病。我们的火把照亮了牛前牛后,我们看到牛身上油光闪闪,牛的眼睛里泪水汪汪。超越牛时,先是那个小孩子用鬼精灵的眼睛看了我们,紧接着那个老头子用老妖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们。我们心中有感,但没当回事。可过了不到半点钟,我们又赶上了一条牛。牛好像还是那头牛,牛后的小男孩好像还是那个小男孩,牛前的老头子好像还是那个老头子。这时候我们心中就略微有点糊涂起来。这路到底是怎么走的?我们押解着七叔,心中怀着狐疑,匆匆地越过了男孩、黄牛和老汉,继续往公社赶去。又走了抽袋烟的工夫,在我们的火把照耀的光明里,又一次出现了男孩、黄牛和白胡子老汉。我们的心里越发糊涂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是碰上了鬼,就是我们在做梦。但大家谁也没吱声,都把惊讶和恐惧藏在心里。我们又一次超越了他们,超越他们时我们感到冷风阵阵扑到脸上。我们往前走了一段路,大家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好像都在盼望着什么但又生怕碰到什么。正在这样想着时,那一老一少一牛,第四次出现在我们的火把光耀下。他们的形象是那样的鲜明生动,他们的姿态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冷汗从我们的皮肉里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我们的领导是个胆大出了名的人,七叔还怕蛤蟆,我们的领导连蛤蟆都不怕。但在我们第四次与牛相遇时,从我们领导问话时颤抖的嗓音里,我们听出了领导掩饰不住的恐惧。我们领导问:你们是哪村的?在颤抖不止的光明中,那个半大小子的脑袋倏地扭过来,他的脑袋运转得滑畅至极,好像脖子上安装了美国轴承。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活像两只活泼泼的小蝌蚪。他的回答更让我们胆战心惊:操你们的妈,他说,我们是阎王村的!我们领导还壮着胆子说:哎,你这小孩,怎么张口就骂人呢?这时,那老头子的脑袋也倏地转过来,他的脑袋运转得也很滑畅,好像安装了美国轴承。老头子很不高兴地说:你这领导怎能这样说话?操你们的妈就算骂人吗?不操你们的妈你们是怎么出来的?我们的领导还想搅和,就听到那头颤颤巍巍的黄牛,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怒吼,声音宛如从地心冒出来的,震动得地皮都打哆嗦。我们领导赶紧闭了嘴,带领着我们,惶惶地往前逃去。又往前行走了一箭之地,在火把的亮光里——不用我说您也猜到了,我们又看到了他们。这一次我们都深深地垂下头,屏住呼吸,轻悄悄地从他们身边滑过去。如果说他们是神灵,好像也不对,因为我从他们身边滑过时,分明嗅到了一股强烈的牛油味儿,如果是神牛,怎么还会有凡牛的气味?我还听到老头子放了一个悠长的响屁,难道神仙也会放屁?我还看到那个丑小子上唇上挂着两道白鼻涕,难道仙童也会流鼻涕?接下来自然是与他们第六次相遇了。第六次与前五次大同小异,无甚可记。第七次相遇时,我们手中的火把全都灭了。天比墨汁还黑,黑得我们呼吸都很困难。黑暗中,忽然响起了嘿嘿的冷笑声。起先是一个人在笑,紧接着是两个人笑,最后发展到黑暗的四周,全是嘿嘿的冷笑。我们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亲娘,紧缩成石头的心脏猛烈地膨胀开来。然后我们撒腿就跑,谁也顾不了谁了。至于老反革命七叔,谁还去管这等鸟事。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的感觉是:那晚上是我遇到的最黑暗的夜晚,那晚上的事情是我终生最奇的遭遇,那晚上的事情让我终生难忘,那晚上的黑暗是一种类似海绵的物质,可以裁来缝成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