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文苑网:经典文学资源分享平台
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吃罢地瓜,大家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有的还打着难听的饱嗝。我们像一群猫,围在老大娘热乎乎的锅台边不想离开。老大娘摸着郭江青的脑袋,一个劲儿夸奖:这闺女,像那画中人似的,真叫那个俊!把郭江青美得合不拢嘴。队长道:快快,别磨蹭了,抓紧时间化妆。于是大家就在老大娘家开始化妆。我这模样,只能演反面角色,不是匪兵甲,就是汉奸乙。这种角色,化妆容易,伸手到锅底,抹来两手灰,往脸上一搓,只剩下牙和眼白是白的,这就行了。整个化妆过程用不了三分钟。正面人物的化妆就要麻烦多了。譬[pì]如郭江青,她从来都是演正面人物的,她化妆要先上底色,用那种一管管的颜料,七调八调,把个小脸抹得花里胡哨,然后用墨笔把眼眉描得像柳叶似的。双眉之间,还用红颜色点上一个大大的圆点。化完妆后的她,真真是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小狐狸精似的。对于化好妆后的郭江青,我是既爱又怕,因为我们那里狐狸很多,有关狐狸精的传说比狐狸还要多,在深夜的舞台上,被雪亮的气灯光一耀,她又扭又唱,妖气横生,我闹不清她是人多一些,还是狐狸多一些。闲话少说,我们在队长的催促下,很快化好了妆,拿着简单的行头,就到了戏台后。三通锣鼓敲罢,戏就开场了。

我们几个匪兵弓着腰、端着枪——枪是木枪,涂了黑墨——在舞台上转了两圈,开枪射杀了老百姓几只母鸡——我们开枪时,有人在后台砸响了几粒火药纸,紧接着有人把几只道具鸡扔到舞台上。我特别希望能得到在后台砸火药纸的工作,但我们队长不答应——那所谓舞台,也就是平地上扔上了一点黄土,高出地面半米光景,台上铺上一领破席。台边上放两条板凳,坐着拉胡琴的和敲锣鼓的。台前竖一根高杆子,杆子上挂一盏汽灯。汽灯真是好东西,用一个石棉网作灯泡,下边有一个小气筒子往里打气。气越足越亮。那个亮,真叫亮,不是假亮。眼盯着汽灯看一分钟,回头往外看,那夜色就比墨汁还要黑。各位同志们,有一个问题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的夜色是那样的黑呢?所谓黑得伸手不见十指是常有的事,而现在再也没有那么黑的夜色了,那么黑的夜色跑到哪里去了呢?

在舞台上转了两圈,基本上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几个主要人物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伴奏着。唱的是啥我也听不清。也许有人能听清,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与几个演匪兵的同学坐在所谓的后台的一条板凳上,冻得鼻流清涕,脚像猫咬似的。台上的把戏看了几十遍了,没什么好看的,唯一好看点的是郭江青的脸,但她时刻不忘面对观众,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她的背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就看舞台下的观众。在汽灯照亮的那个圈子里,零零落落地坐着几十个老乡。看了一会儿,那些上了年纪的扛着板凳先走了,台下只剩下十几个拖着鼻涕水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不怕冷,不怕热,不怕苦,不怕死,是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年龄。天太冷了,河里的冰嘎巴嘎巴地响,地面上结了一层白霜,我们穿着棉衣还冻得够呛,舞台上那些主角们穿着单衣,我估计她们的血都快凉透了。台下那些小家伙的嘴脸渐渐模糊起来,在雪亮的灯光下,我分明地发现他们的眉眼有些古怪,挤眉弄眼的他们很让我想起狐狸变成的小妖精。越看越觉得他们像妖精。怪不得他们不怕冷,原来他们是狐狸。狐狸的皮毛越到冬天越丰厚,它们怎么会冷呢?我想起七叔讲过的一个故事,七叔是很少讲故事的,但他不讲便罢,讲必精彩。

他说:旧社会有一个戏班子,住在一个鸡毛店里,正为没人请戏、寻不到饭辙发愁呢。突然,来了两个穿袍戴帽、时时务务的人,说家里有重大庆典,想请戏班子去演出,说着就拍出一摞大洋作定钱,把个戏班老板喜得差点昏过去。黄昏时,来了十几辆马拉轿车子,一条龙似的排在街上。赶车的都穿着狐皮领子大衣,十分的气派。那些拉车的马,一律枣红色,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眼如铜铃,耳如削竹,胖得像蜡烛样。演员们匆匆把箱搬上车,人也跟着钻上去。他们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呢,坐在豪华的车上,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班主在车上还不忘给演员们做思想鼓动工作,他要大家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争取唱红,把过年的钱挣足。演员们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登台表演。他们上车时已是红日西沉,走了一会儿,暮色渐渐深重。大家的心忽然揪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发现,听不到马蹄声,也听不到车轮声,只有呼呼的风声。班主大着胆子掀开车帘,往外一瞅,叫了一声亲娘,脸色突变。他看到,轿车子正在空中飞翔。他还看到,在半轮黄月的辉映下,灰白的土地、银色的河流、萧条的树梢,都匆匆地往后退去。女演员们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男演员也好不到哪里去。班主渐渐冷静下来,这就叫无事胆不能大,有事胆不能小。不知飞行了多远,感觉到车子渐渐地降落云头,终于落了地。都腿打着颤、心打着鼓、牙打着战,钻出了飞车。一看,好一派繁华景象。但见那高楼华屋鳞次栉比;大街坦荡,小巷曲折;家家门前还挂着大红灯笼,俨然是一片盛大庆典的模样。戏子们一下车,立即就有管事的人上来迎接。点头哈腰,彬彬有礼,好像君子国中人。把戏子们迎到屋里去,见室内一色的紫檀木雕花家具,墙上挂着名人字画,雅气逼人。刚刚落座,立即就有小丫环献上茶来,那茶水异香扑鼻,戏子们闻所未闻。一杯茶过,又有精美点心献上来,自然也不是寻常货色。点心用罢,又上大餐,那真是山珍海味,国色天香,戏子们别说吃,连见也没见过。用罢饭,管事人将戏班引到舞台边,并告诉说这是为家中的老太爷庆祝百岁诞辰,希望大家好好演,演完后老太爷必有重赏。再看那戏台,用一色的粗大杉木搭起,高大巍峨,俨然空中楼阁。只见那戏台周围,挂满了大红灯笼,虚无缥缈,宛若神仙境界。此时的演员们,其实已经忘记了恐惧,说他们沉浸在幸福当中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老奸巨猾的班主偏偏多事,他打头就要演关老爷的戏,并且要演员用有避邪作用的朱砂涂了大红的脸谱。三通锣鼓敲过,关老爷用袍袖遮着脸上了场。走到前台,一声叫板,声彻云霄,然后猛甩袍袖一亮相——老天爷,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只听到台下一阵鬼哭狼嚎,所有的灯笼一齐熄灭,所有的美景全部消失,戏台也轰然坍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黑,一团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那些戏子叫哭连天。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才发现整个戏班子在一片乱葬岗子上打滚。七叔说:关老爷是啥?伏魔大帝!几个草狐狸精哪顶得住他老人家的镇压?

听罢七叔的故事,我对那个戏班子老板意见很大,这个人不够意思,就算我们是狐狸,可我们一片热忱把你们请来,好茶好饭伺候着,你们何必装神弄鬼地吓唬我们呢?我估计那帮演员也要抱怨他们的班主,瞎请什么关老爷呀,生生把一场好戏给搅了,否则人狐共乐,其乐融融,该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七叔说:瞧这傻孩子,竟然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