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成熟的麦子晃动着沉甸甸的穗子,像一层层凝滞的金黄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着呛鼻的尘土气息,当然也有清新的空气在其中。无际的金黄中点缀着醒目的翠绿。桑叶肥大,油光闪闪,富含营养,正是春蚕上蔟前的最后一遍桑叶。
县文化馆的文学创作辅导员王慧,五十年代末被错划成右派时曾在我们村劳动改造过。她对我说:我认识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经病。你七叔长相凶恶,但心眼不坏。六十年代初期,生活困难,你七叔一边拉耧播种,一边伸手从桑树上往下撕桑叶吃。他咀嚼得满嘴冒绿沫,像一只受伤的蝗虫。王慧说你七叔一边吃着桑叶一边喊叫:饿啊,饿啊,把人快要饿死了呀……王慧说:在我的印象里,你七叔好像一匹马,得着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也许他就是一匹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话的专家,她说那蚕宝宝就是一匹马变的。你看看那眠时高昂着的蚕头,像不像一匹马?
一只灰突突的鸟儿从麦垄间冲上蓝天,留下一串花样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脑海里,闪开了一道缝隙,清凉的泉水涌出来。一只黑色的蝴蝶在麦里桑间忽上忽下、懒洋洋地飞行着,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灵魂。
于是我就追着那只黑蝶说:七叔,其实我们爱您;七叔,我们真的爱您;尽管您满怀着冤恨而死,但我们还是希望您的灵魂早日去您该去的地方,该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该下地狱您就下地狱,在这不阴不阳的地界里混着,终究不是个办法,您说呢?
一只燕子闪电般掠过麦梢。燕子过后,黑蝶不见了。如果七叔的灵魂进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归宿。您说呢?
——《花城》,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