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我交待过,高密东北乡最边远的那个村庄离我们村有四十多里路,那个村庄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总人口不超过七十,村名却牛皮烘烘的叫做大屯。素有大屯不大,小屯不小的说法。其实我们去小屯演出时,大屯的人几乎全都去看了。大屯比小屯还要远七里路。我们都不愿再往这大屯跑一趟,可我们这该死的队长非要去。我心里明白,这老兄多半是为了修理我七叔才安排了去大屯的演出,并不是像他嘴里说的那样,什么宣传毛泽东思想不能留一点死角。他是队长、导演、主演,他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他就给人扣大帽子。而且他还给我们许愿,说路程超过了四十里,就可以每人报销五毛钱。那时候五毛钱对我们这些小学生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恰好能买一对大无畏牌干电池呢。那时我们只要有一只灯塔牌手电筒,再配上一副大无畏牌干电池,就是十足的神气了。晚上走夜路既壮自己的胆,又能勾搭上女同学与我们同行。我们班最美丽的女生名叫郭红花。后来她嫌此名太土,改成郭江青。粉碎“四人帮”后,她又嫌此名太臭,改成了郭安娜。关于这个美丽的女同学的事我们后边再说吧。
下边我偷空谈谈给手电筒对焦距的问题。一般人给手电筒对焦距是扭动前头的螺丝,我的发明是不但要扭动前头的螺丝,而且还要扭动灯泡,调整灯泡与灯锅之间的距离。多了这一招,我的手电筒射出的光束像利剑一样刺破黑暗,把同学们的手电筒全都给斩了。连我们老师那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都给毙了。我这一辈子在人前很少出过什么风头,在玩手电筒方面,却是技压群芳,独领风骚。每逢我们的节目演完,摸黑往家走时,我的手电筒一开,就有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些女生们便跟在我身后,娇声娇气地夸我的手电筒:哇!真亮!哇!射得真远!而在我心中,夸我的手电筒也就是夸我了。那群女生中,自然有那位当时名叫郭江青的女生。她经常娇滴滴地大喊:管谟业呀,你等等我嘛!我那时满脑袋都是封建主义思想,对她这种娇声很不习惯,很反感,所以她越叫,我走得越快。那时我最怕女生对我表示特别的热情,哪个女生对我好,我就对她恶声恶气,但当这个女生对别的同学表示亲热时,我心里又很生气。可见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同志。书归正传,尽管我是十分地想接着茬儿往下说郭江青的事。
我们吃过午饭就出发,紧着走慢着走,赶到大屯时,红日已经西沉了。下午刮着很大的西北风,没有八级也有七级。风从后边鼓动着我们,吹得我们腿轻脚快,一路小跑。日落之后,北风止了。这就是说七叔的来路上得不到西北风的助力,他今晚的赶场将是十分地困难哪!我们赶到大屯,首先去找村革委会主任。主任喝醉了,正在家中和老婆打架,闹得鸡飞狗叫。我们进入他家院子时,他的老婆正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她的鼻子破了,抹得满脸是血,好像刚从战场上抢救下来的重伤员。主任醉眼乜斜,左手叉腰,右手挥舞着,好像列宁在十月里讲演的样子:狗娘养的个王八蛋,你以为我还不敢揍你是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老子今日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们队长上去跟他说晚上演出的事,他骂骂咧咧:演你妈个鸡巴蛋!我们队长说:熊主任,我们是大羊栏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你竟敢骂我们演鸡巴蛋?!主任一愣,那酒立马就醒了:欢迎欢迎,我说我老婆哭个鸡巴蛋呢,这臭娘们,是属破车子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队长同志,您要有劲儿,就把她弄到炕上去修理修理。队长说:熊主任,我们给你谈正经事呢!主任道:俺听着呢!队长说:三件事,一,让四类分子去扎台子;二,准备一盏汽灯;三,安排一户老贫农,给我们煮锅地瓜吃。主任说,好说好说。一会儿工夫,台子搭好了。一会儿工夫,气灯点亮了。一会儿工夫,地瓜煮熟了。
我们围坐在老贫农家的锅灶前吃地瓜。地瓜煮得很烂,像熟透的柿子似的,烫嘴的一包蜜。这是我们下乡演出以来享受的最高礼遇。大屯人老实,听话,煮放浆的热地瓜给我们吃;小屯人不尿我们队长那一壶。队长让小屯革委会主任安排个堡垒户煮地瓜给我们吃,那混蛋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你们吃生产队里的地瓜,正是私字当头的表现,一群私字当头的人,还鸡巴宣传队呢!弄得我们队长无言可对。我们吸吸溜溜地大吃地瓜,嘴巴子烫得发麻。老大娘说:孩子们,慢点吃,别烫着,吃了不够大娘再煮一锅。吃地瓜时,我就发现队长脸上时时浮起一丝奸笑,像样板戏中的参谋长刁德一似的。我马上就猜到了队长的奸笑是针对着七叔的,这个晚上够他老人家受的。我们大吃地瓜时,七叔正在被狂风刮得灰白的大道上,进行着他的急行军。他肚子里没食儿,又干了一天活,一定是眼冒金花,双腿酸软了吧?但这只是我的想象,究竟什么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