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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永远忘不了七叔手举着利斧追赶盗穿了他的光荣军服的无赖儿子的情景。毫不夸张地说那情景有点惊心动魄。请诸位朋友跟着我想一想吧:在一个六月的清晨,一轮红日初升,照耀着村中铺满黄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墙上啼鸣的红毛公鸡,村民们手捧着粗瓷大碗站在街边吃饭——这是我们那儿的习惯——就看到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脚麻乱地往前滚动着,嘴里发出狗转节子般的怪叫声:救命哇……救命哇……七癫要杀人啦……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七叔穿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大裤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肤像黑色的胶皮,看上去很有弹性。他高举着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气喘吁吁地吼叫着: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纪,虽有雷电火花的意识,恨不能变成一束激光,恨不能变成一粒子弹,但衰老的肉体不给他争气。他的腿抬得很高,步子迈得很大,但前进的速度不快。他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慢镜头”,既古怪又滑稽,让路边的乡亲们无所措手足,不知是该帮他截住儿子,还是该帮他儿子截住他;让路边的乡亲无所措嘴脸,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那些从高粱地里手持农具把他儿子轰赶出来的早起的乡亲们,自从七叔接班追赶以后,便自动退出了热烈的行列,变成了清冷的旁观。事关集体的事情变成了七叔的家务事。七叔和他的儿子在家乡清晨的漫长大街上追逐着,他们的脚踢起一团团黄色的尘土,他们惊得鸡飞狗跳墙,这是一件正在进行中的图谋杀人的事件,人们盼望着它的结局。我知道大多数人盼望着七叔把他儿子的脑袋砍下来,那样将会给死水一潭的农村生活增添很多乐趣,将会给捧着大碗在路边吃饭的无聊乡亲制造一个生气蓬勃的话题,这个话题将在村里被议论三十年,经过三十年的添油加醋、夸张渲染,进入历史的事件将与真实的事件产生很大的距离,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远忘不了七叔押着他的儿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与我的父亲经常说的一样,“虎毒不食亲儿”,七叔押着儿子返回时,他的鼻尖距离儿子的后脑勺只有半米光景,正是挥斧砍杀的最佳距离,七叔只要一挥手,便可以让儿子的脑袋开瓢或是滚落尘埃。但七叔不动手。他的儿子每走两步便回一次头,可怜巴巴地说:爹,俺错了,俺错了还不行吗?七叔严肃地说:好好走,不要调皮!但我估计堂弟胆寒得很,他那后脑勺子上一定凉气森森,所以他还是不间断地回头认错。他那酷似七叔的瘦长的小脸上,布满了汗水和灰尘。我这堂弟其实是个坏得不得了的家伙。他狡猾多疑,自私自利,又馋又懒,给他一块糖,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亲爹。如果高兴,我可能在后边多给你们讲一点他的事。

事过多年后,回头想想,必须承认,那天早晨,街上看热闹的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殷切地盼望着七叔在押送解放还家的归途中,抡起斧头,让解放的脑浆溅落尘埃。七叔冷笑道:我的心,像大玻璃镜子一样,明光光一尘不染,你们心里想的啥我全都知道,但你们不懂我军的俘虏政策。解放不投降,我可以消灭他;解放投降了,就是我们的俘虏。杀俘虏,那是要犯严重错误的!你懂不懂?人可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你七叔我,当年就是被解放军俘虏的。解放军优待俘虏,大馒头、大白菜炖大豆腐,热气腾腾,管够。指导员说:弟兄们,放开肚皮吃,吃饱了,想回家的发给路费,不想回家的,就留下跟我们干。奶奶的,只有傻瓜才回家。回家干什么?回家连地瓜干子都没得吃,这里大馒头管够。我问:七叔,您不是许司令的勤务员吗?怎么又成了俘虏兵了呢?七叔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爱信不信。我告诉你那是战争年代!战争年代,风云变幻,像狗脸一样,说翻就翻!战争,懂不懂?美国造黄铜壳大炮弹,明光耀眼,小牛犊似的,从天空里打着滚落下来,轰隆一声巨响,一家伙就炸出个大湾,十几米深,湾里水瓦蓝。战争,枪林弹雨,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死就死,不是好玩的。

我把话头扯得太远了点,对不起你们。前边说到七叔跳到炕上去拿他的牛皮挎包,那是他的宝贝。现在,他双手捧着宝贝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我猜想那个挎包年轻时,必是油光闪闪,温良如玉,呈现着鲜明的棕红色。但现在它像七叔一样老了。它颜色发黑,失去了光泽,铜件上生着斑斑绿锈。七叔蹲在我的面前,打开挎包,拿出一个红布包儿。红布因年代久远,颜色发黑。七叔神色郑重,解布包时手指微微颤抖。我虽然知道包里有什么,但还是被他制造的庄严气氛感染,不由得肃然起了敬意。那枚镀铜褪尽的淮海战役纪念章终于又一次呈现在我的眼前当然也呈现我女儿的眼前。与现在的富丽堂皇的豪华纪念章相比,七叔的宝贝实在是太寒酸了。说句难听的话,那简直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扔在大街上也没人去捡。但这东西在七叔的心目中,神圣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