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却翻着白眼道:你还要我说什么?该说的我不是都说了吗?年轻轻的,怎么就聋了呢?
听罢王老五一席话,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虽然老五省略了后边的细节,但凭着我对乡里那个马书记的了解,便猜到了他的表现。他是个言行一致的贪官,上任时公然地说:乡亲们,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个书记是花了十万元买来的,在四年的任期里,最起码我也要把这十万元捞回来。他的话合情合理,乡亲们给予他充分的理解。据我的一位在乡里当会计的同学说,姓马的上任第一年,就额外地向全乡人民多收了三十万斤小麦,每斤小麦按八毛钱计算,三八就是二十四万元,也就是说,一年他就够了本。不仅够了本,而且是大有赚头。过去的说法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在的说法是,“一任乡镇长,百万人民币”。可见花钱买官是利润最大的投资。
我攥紧拳头,擂了一下院子里那根拴驴木桩,咬牙切齿地说:此仇不报,枉为五尺男儿!弟兄们,抄家伙,去砸了姓马的鳖窝,替天行道!
七叔的儿子们原本就是些听到打架小过年的家伙,听我这一喊,兴奋得嗷嗷乱叫;从墙旮旯里抄起镢头、扁担,跟着我就往外冲。这时,父亲拦住了om我们的去路。他驼着背,站在大门口,威严地说:你们胡闹!马书记是国家干部,受法律保护,你们去砸他的家,不是等于去找死吗?他可是带枪的人。
我的头脑冷静下来,感到父亲说得很对。
七婶见我泄了气,又呼天嚎地地哭起来。
我们家族中一位素为我不喜的堂姑突然冒出来,双手叉着腰,气汹汹地说:解放、跃进、丰收,你们这些孬种,怎么又缩回去了?你们不要指望别人替你们的爹报仇。隔一皮是一皮,侄子再亲也不如儿。还是按我说的办,抬着你爹去乡政府大院,不给个说法就放在那儿。
另一位素为我厌恶的堂姑也冒出来,咬着牙根说:让姓马的给七哥抵命!
第一位堂姑说:抵命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划算的。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为活人着想。我建议,让姓马的安排解放、跃进、丰收去当工人,再让姓马的赔偿人民币一万元,留做七嫂子的养老金。
父亲连连摇头,但没再说什么。
七叔的儿子们在两位姑姑的鼓动下,六只眼睛都闪闪发亮。他们七手八脚地卸下一扇门板,把七叔抬上去。七叔的胳膊像打连枷一样抡着,好像在借此发泄心中的某种情绪。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出了村,越过冰封雪盖的河流,向乡政府大院进发。承载着七叔尸体的门板由解放和跃进抬着,后边跟着啼哭不休的七婶和家族中的一些人,还有一些不怕寒冷、赶来看热闹的村民。爬河堤时,跃进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随着后仰,玩了一个屎壳郎滚蛋下河堤。门板落地,七叔冻得僵硬的尸体呼啸着窜出去,撞倒了两个跟在后边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名叫大宝的,爬起来后小脸干黄,好像丢了灵魂似的。后来大宝果然生了一场病,花了一百块钱才治好。大宝说,他欠着七叔一百块钱,正好在心中暗暗盘算不必再还时,就被七叔的尸体一头撞倒了。于是人们都说死后有灵验的,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村子里,只有管老七一个人。这些都是后话。
七叔一冲下门板,我们那两个堂姑便尖声嚎叫起来。解放、跃进两人先是互相抱怨,继而抡起了皮拳,打得团团旋转。骗去了小囤姑娘爱情的爬树英豪丰收同志,站在一边看热闹,好像打成一团的不是自己的兄弟。七婶气坏了,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这时,我真切地听到,七叔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嗨……
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把七叔的尸体抬到乡政府的大院里。年关将近,官员们早就回家忙着过年去了。偌大个院落里,只有一间房子里亮着灯。我们往里探头一望,看到两个公务员模样的小青年,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桌子上,正在打扑克赌烟卷。在他们身后,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这部电视剧情节紧张,台词幽默,中国老百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先是跃进抵不住诱惑,躲躲闪闪地溜进屋去,随即丰收也溜进去了。这哥俩一头扎进剧里,早把为父申冤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解放嘟哝着:又不是我一人的爹,凭什么要我守着?他也溜了进去。七婶哭着说:老头子呀老头子,你睁开眼看看你养这些好儿子吧……
七叔的眼睛原本就没闭上,经七婶这一招唤,瞪得更大更圆,还放出了蓝色的光芒,吓得七婶反倒不敢哭了。
那两个堂姑冲进屋去,气汹汹地质问那两个小青年:你们的领导呢?叫你们的领导出来!
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抬起头,懒洋洋地说:都这时候了,还找啥领导?回去吧,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