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曾经排演过一出戏,戏里有一个解放军的功臣还乡报杀父之仇,负责导演又兼主演的常老师在我的陪同下,到七叔家去借他那套著名的服装当然也包括那枚光荣的纪念章。常老师说明了来意,并反复强调了我们排演这出戏对于教育农民的重要意义。常老师说:老管同志,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您是应该知道的。七叔满面赤红,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说:常老师,我把老婆借给你们行不行?常老师愣了一会儿,随即满脸通红,表现出十分的尴尬。后来,在村党支部书记的干预下,七叔不得不把他的宝贝借给了我们学生剧团,但他老人家也就成了我们的义务道具员,我们到哪里去演出,他就跟到哪里。那时我们有饱满的革命激情,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不怕寒冷和疲劳,像日本鬼子拉网一样,不放过高密东北乡每一个村庄。那时候我们是上午学习,下午就往晚上演出的村庄进发。七叔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还不能耽误了我们的演出,耽误了演出那就是个政治态度问题,随便给他扣上一顶帽子就够他受的。因为他的小气,我们宣传队都对他有意见。宣传队的队长就是那个跟我一起去向他借服装的常老师,当时他用那么难听的话顶了人家,让人家下不了台,你想想吧,还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吗?我们宣传队长说:管老七,借用你的服装,是革命的需要,支部书记也说了话的;既然你不放心,非要自己跟着,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但是,你听明白,如果你耽误了我们演出,你就是破坏宣传毛泽东思想,破坏宣传毛泽东思想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你听明白了吗?七叔满不在乎地说:听明白了,队长同志,您就把心放在肚皮里吧。想当年俺冒着枪林弹雨往前沿阵地给解放军送炮弹,那活儿,跟这活儿,比较起来,这活儿,就好比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宣传队长点点头,拖着长腔说:好哇!队长的话里,暗藏着杀机,连我这个缺心眼的都听得出来,七叔却兴冲冲地说:您就?好吧,队长。毕竟是一笔难写两个管字,我悄悄地对他说:七叔,小心点吧,队长要收拾你哪!他却笑嘻嘻地说:忠不忠看行动,我要用实际的行动告诉你们,重要的问题是教育老师,而不是教育农民。
说话多容易哇,嘴唇一碰,舌头一弯,十万八千里就出去了,可要走一里路,最少也要迈上五百步。高密东北乡土地辽阔,村与村之间相距最近也有八里路,远的有四十里。那时候条件差,别说汽车,连自行车也是罕有之物。我们村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支部书记的,另外一辆,是麻风病人方人美的。方人美没有自行车之前,人们害怕传染,都躲着他;但自从置上了自行车之后,他就吃了香。据方人美说,七叔为了赶场,曾去向他借自行车,还用大道理吓他,用大帽子压他。方人美眨着可怕的疤眼睛说:去你妈的管老七,宣传队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在疯人院治病时,也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还是副队长呢!你吓唬谁呀!我们去县委礼堂演出,连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毛森都去观看。看完了还上台讲话,讲完了话还挨个儿跟我们握手、照相,那真叫亲密无缝,连根针也插不进去。知道我们麻风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拿手好戏是哪一出吗?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知道咱在戏里扮演啥角色吗?革命英雄郭建光。知道扮演阿庆嫂的是谁吗?俺的老婆黄春芳。我们也有恋爱的权利呀。七叔坚决否认他曾经去借过方人美的自行车。看把他烧包的吧,七叔说,人无志气,犹如树无皮。我宁愿爬着去,也不骑他的麻风车。老子要骑就骑高头大马,左挎牛皮包,右挎驳壳枪,牛皮的宽腰带拦腰一扎,手提缰绳,腿夹马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战争年代早就过去了,马已经快要绝迹了。这种动物不但要吃草,而且还要吃料,生产队里哪里去弄草料喂它们?战争激烈的年代才是马的黄金岁月。现在生产队里只养着七头老牛,两匹瘦驴。瘦到啥程度?像皮影似的。七叔说,这驴,脊梁比刀还快,女人骑最好,坐上去,一颠,嚓,像切瓜一样,顺着缝儿就劈成了两半。其实,就连这样的驴,七叔也捞不到骑,他能自由支配的,只有自己的两条腿。
为了不耽误我们的演出,也为了他发下的高昂誓言,更为了保护他的宝物,在那个冬天里,七叔大大的辛苦。他撕下一条被单,把他的军棉衣、军棉帽、大皮靴精心包扎起来,那枚纪念章自然是揣在怀里。傍晚收工后,他扛着农具,往家飞跑,有时候跑得比骑着自行车的方人美还要快。一进家门,扔下农具,揭开锅盖,抓起一个烫手的地瓜,把大包袱往肩上一抡,不顾儿子们的吵闹,不顾圈里的猪饿得吱吱叫,不顾七婶的嘟哝,风风火火地蹿出家门,向我们演戏的村庄奔跑。七叔从来不说“奔跑”,他用的都是军事术语,“急行军”啦,“打攻击”啦,“强冲锋”啦,一张嘴就透着不凡。那一年他将近四十岁了,营养状况也不好,白天在生产队里熬了一天,晚上再来一次“急行军”,的确是够他一受。但这仅仅是我的担忧,七叔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他的嘴里从没说过草鸡话。幸好那解放军的英雄是在戏即将结尾时才出场,这样就给七叔留下了比较充裕的赶路时间。否则,即便他跑得比野兔还快,也要误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