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不似向前声,
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白居易诗鉴赏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因为直言进谏得罪权贵,遭谗被贬为江州司马,满怀抑郁,无处宣泄。于次年秋天送客湓浦口之际,借描写琵琶女的不幸身世,抒发了对自身遭际的无限感伤和对黑暗政治的强烈愤慨。行,乐府古诗的一种体裁。全诗叙事曲折,篇幅宏大。与诗人的另一长篇巨制《长恨歌》一样,同为传世不朽之作。白居易死后,唐宣宗李忱曾写诗悼念他,其中就有“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之句,可见当时就流传极广。
这首诗可分为三段。开头至“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秋月白”为第一段,叙述与琵琵女的偶然相遇,及其弹奏琵琶的精湛技艺。诗人送客江头,秋风萧瑟,一片凄凉。宾主话别,醉不成欢,实际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此时此刻,忽然听见有琵琶弹奏声隐约传来,宾主不约而同地被吸引过去。由描写朋友话别到引出琵琶声及弹奏琵琶的倡女,转接极其自然巧妙。同时也从侧面烘托出弹琵琶者演技非凡,接下来描写艺人的出场,先是“琵琶声停欲语迟”,“迟”字表现出琵琶艺人犹疑不决,似有隐衷,复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后一句描写女子羞答答的样子极传神巧妙,为流传很广的千古佳句。同时又暗示着这是个饱经风霜,深受磨难的不幸艺人。
果然,在调弦定音后,“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弦声低沉,似乎弹者有意掩藏、压抑内心的情感。每根弦都发出低沉忧郁的声音,每一声都寄寓着无限的哀怨。这就为后面描述琵琶女的不幸身世做好了铺垫。诗从写琵琶女的试弹动作开始,一步步将读者引入乐曲优美的情境中去。
她的演技是精湛神妙的,诗人以“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撚抹复挑”两句描绘其技艺娴熟。因为训练有素,虽是信手弹来,也无不合乎节拍,弹技可谓炉火纯青之境。诗人接下来运用复杂而又连贯、贴切而又优美的比喻,形象地描绘了琵琶声的美妙,节奏快慢转换的变化。嘈嘈急雨,切切私语,珠落玉盘,莺语花底,泉流冰下,一连串精妙绝伦的比喻仿佛使读者身临其境。至于乐声低缓停歇如冰泉冷涩,进入高潮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及曲终收拨时的声如裂帛,句句是新颖贴切的比喻,其中“大珠小珠落玉盘”不仅使人想见其声之清脆,进而还会体验乐声如珠玉般圆润的感觉。最后诗歌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作结,说明了乐曲的动人效果,使人陶醉在琵琶弹奏所造的艺术氛围中。
从“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至“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是第二段,琵琶女自诉其辛酸的经历和眼下的不幸遭遇。从她的诉说来看,她曾是个色艺俱佳的艺人。年轻时,五陵年少,富贵公子争相馈赠缠头之费。那个时候,她头戴钿头银篦,歌舞时用手击节,上身相应颤动,首饰有时竟堕地而碎;或穿红艳如血的罗裙,日日与少年宴饮笑谑,不觉酒翻而裙污,也不感到过可惜。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然而荣华易逝,容颜易老,一个年老色衰的艺人再也没有人靠近了,她象一只被人玩坏的玩具一样被那些富贵子弟们所抛弃。“门前冷落鞍马稀”正是封建时代包括琵琶女在内的许多歌舞艺人晚年的形象写照。于是她不得不落得“老大嫁作商人妇”,将自己的后半生寄托在商人身上。然而,一个丧失了花容月貌的老艺人岂能拴住重利轻情的商人之心?于是“商人重利轻别离”,男人离家经商,妇人独守空闺,又成了她们必然的结局。她想嫁人找个归宿,借以慰藉自己心灵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诗人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结束了琵琶女的倾诉。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所谓“忽梦”并非偶然,“梦啼”也是白日情感的再现,回忆辛酸的往事,面对眼下的痛苦遭遇,她不由得老泪纵横,脂粉合流。
诗人在《序》中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诗歌的最后一段就是由歌女的沦落,联想到自己的屈遭贬官。诗人和歌女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都身怀绝技,具有非凡的才华,却又同样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遭到封建制度的遗弃和扼杀。诗歌强烈倾诉了诗人对自己不幸贬官、壮志难酬的满腔悲愤。“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心曾相识”一联融议论于叙事之中,其中所含的哲理章蕴,耐人回味,千百年来,一直被广为传诵。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以杜鹃啼血和哀猿悲叫两个意象的描写,因景生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诗人羁旅在外而想念家乡的心情。下文更以苦酒独酌,呕哑嘲哳之山歌村笛上承“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极力渲染谪居浔阳的痛苦与不幸,同时也与歌女的琵琶仙乐作了强烈的对比。最后以琵琶女的二次演奏,诗人泪湿青衫作结。所谓“满座重闻皆掩泣”,是描绘音乐效果之动人,是上承第二段中对琵琶演奏的细致描写,而“江州司马青衫湿”,以诗人泣泪最多上承“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描写,由歌女的不幸,痛感自己的被贬,推己及人,既为琵琶女的不幸身世而泣,也为自己的壮志难申而哭。青衫:唐代八、九品官所穿的官服。作者时任江州司马,是五品官,应着浅红色。说青衫意在表达自己的沦落身份。宋人洪迈说:“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姿,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为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乐天之意,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耳。”这段话点明了诗的主题,但就全诗所表现的思想内容而言,此诗也表现了诗人对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女艺人的真挚同情。她有可悲的不幸命运,诗人则被贬出京,社会地位虽不同,但在身怀才艺而不被重用,以至沦落天涯,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因此,诗人将“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有同病相怜之意焉”(《唐宋诗醇》卷二十二)。
全诗对琵琶女的出色演奏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她的不幸遭遇激起了诗人强烈的共鸣;而诗人悲苦的贬谪生活,也深深打动了女艺人的心。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因而很容易互相同情、怜惜,产生感情的交流。诗人正是用饱含着丰富感情的笔触,来叙述故事、描绘场景、刻画人物,从而成功地塑造了琵琶女和诗人这两个鲜明的艺术形象。对琵琶女的描写尤为出色。她早年春风得意,中年门前冷落,晚年独守空闺,其不幸遭遇极富典型性;同时诗人所塑造的这个艺术形象又极富个性特色,她青春年少时的美丽、她的多才多艺,她悲惨的身世以及“犹抱琵琶半遮面”时的羞愧、哀怨都是与众不同的,这个形象体现了个性与共性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