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翁方纲曾评价说,白居易的“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田埂及田块),其钩心斗角,接筍缝处,殆于无法不备”(《石洲诗话》卷二)。的确《缭绫》一诗在布局上就体现出了缜密安排,交接转换自然,对比及呼应巧妙等特点。可以看出,白居易的“乐府诗”—— 亦即讽谕诗,决不是随心所欲,信笔所至,语到诗成的,诗人在谋篇布局上的精心构思,正是产生讽刺深刻而巧妙,对比鲜明而又寓意隽永的艺术效果的一个重要因素。
卖炭翁
苦宫市也
白居易
卖炭翁,
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
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
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
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
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
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
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
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
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
系向牛头充炭直!
白居易诗鉴赏
这是《新乐府》五十篇中的第三十二篇。诗前有序说:“苦宫市也。”意思是有感于宫市而作。所谓宫市,就是皇帝派太监到宫外集市上公开掠夺民间资财的一种形式。德宗之前,宫中用物都由专门官吏采办。但自贞元末年起,改为由宦官直接从民间采购。
太监及其爪牙往往多至数百人,经常在市场上寻找物色,看到合意的东西,就叫嚷着“宫市”,强买甚而硬夺,以致卖主空手而归。韩愈在《顺宗实录》中曾说:“名为宫市,其实夺之。”白居易这首诗描写的就是这种不合理现象。
诗歌首先叙述卖炭翁的生活和外表形象,说他在终南山砍柴烧炭为生。因为每天烟熏火燎,使得他“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可见这是一个多年以砍柴烧炭谋生的卖炭老人了。诗人通过对主人公面孔、鬓发和手指的描写,既表现了主人公的职业特点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又揭示出老人生活是多么地艰难、辛苦。他之所以卖炭不过是为了换取身上的衣服和口中所需的一点食粮,以求温饱。正因为如此,一旦卖炭翁再遇到什么其他灾难,读者自然会加倍地同情他,为他的不幸而叹惜,对灾难的制造者的谴责也因此而更加。
然而,灾难往往会降临到这些忠厚老实、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穷苦百姓身上。在一个冰冷刺骨的冬天,“可怜身上衣正单”,寒风正无情地吹着他那单薄的衣裳,侵入他的肌肤,可是他却希望天气更寒冷一些。这颇有些使人奇怪,“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句道出了其中原因。本来卖炭翁衣裳单薄,天气寒冷,理应盼望天气暖和一些,但他因为担心炭价低而宁愿天气更寒冷一些,天气冷,他的炭才能卖出去,价钱才能卖得高一些,从而他才可能有钱添置冬天的衣服。
这句话表现卖炭翁的心理活动,极为生动传神。幸而天公作美,夜里突降大雪,而且有“一尺”之厚,天气是足够寒冷了。因此这位老翁一大早就赶着牛车沿着那结了冰的车道向集市赶去。他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他来得很早,此时集市大门尚未打开,他不得不在门外的泥水中休息一会儿。人饿了,拉车的牛也累了,但他心里是高兴的,充满了希望,他差不多可以如愿以偿买上冬衣了。读到这儿,也许读者会怜悯他寒冷天气中只穿着那单薄的衣裳,但一想到他的炭因此可能卖个好价钱,也会不由替他高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卖炭翁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卖个好价钱的时候,远处两骑人马翩翩而来,原来是“黄衣使者白衫儿”驾到。“翩翩”二字本来是用以形容英俊潇洒之态,用在这里却含有讽刺、挖苦的意味,揭露了这两员太监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嘴脸。因为是皇帝派来的,所以称“使者”。他们手里高举皇帝颁布的文告,口称皇帝的命令,不由分说,强行扭转车头,驱赶着老牛向皇宫方向走去。千余斤炭就这样被太监拉走了,留给老翁的不过是半匹红纱一丈绫而已。唐代商品交易,多用绢帛等丝织品充作一般等价物来代替货币,宫廷购买货物,往往按照官方高抬丝织品价格计算,而不依民间流行的实价,因此太监们仅用半匹纱一丈绫来支付千余斤炭钱,实际等于强行掠夺。读至此处,不由令人想起诗人的另一首诗《宿紫阁山北村》中,描写宦官们掌握的神策军强盗般抢劫百姓财物的野蛮行径。他们都是为宫廷官府服务的,然而他们的共同特点却是置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于不顾,强行掠夺民间财物。
这首诗的艺术特点,首先在于白描艺术手法的成功运用。作者通篇没发一句议论,说宫市给人民带来怎样的苦处,人民在这种残暴的掠夺下,怎样难以生活。而是通过一个卖炭老人的身世、磨难、烧炭、卖炭以及炭车被抢的前后经过,向人们讲述了一个催人涕下的悲剧故事,把老人的遭遇和宫市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形象地告诉了人们,从而使人们更加清楚、深刻地了解到当时阶级对立的现实,激起人们强烈的爱憎感情。这是作者发多少议论也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