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东。”门外回答:“您休息了吗?”
“没。请进。”她急忙开了门。
王东进来,也不坐,疲乏地说:“夏同志,是这样,关于您提出自己留在北京,明天不随车回天津的问题,这自然是您的自由。不过,您回程的车钱,我们不退。这里的房间,由明天开始,也由您自己同宾馆方面商量。因为,从原则上说,您从明天早晨开始,就不再是本旅游组的成员了。”
这话听着像办公事,很有点民事法庭审判员的味道。王东一定担任过类似的差事。
“房间自然由我同宾馆方面交涉,可回程的车钱按理你们应该退呀。”夏亦秋说。
“过去有过这种情况,我们一律不退。”王东依旧是那种口气。
“那……”
“不过,”王东忽然笑笑,“这次你们几个沾了老蓝同志的光。他明天也不走。由于他这次协助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特别准许,他一个星期以后,搭乘本车回津,免收车费。您要是也玩一个星期呢,就跟他一起乘车回去,和他享受同等待遇。要不,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那,能享受这待遇的都有谁呢?能不能问问?”
“有那位老先生王敬之老师。还有那一对结婚的——本来不想答应他们,是老蓝同志替他们说的情,我不好驳回。您要也这样儿呢,就是五个人。怎么样?”
“让我考虑考虑。”
“您最好现在说。我们好作计划。不然……咱们干什么事儿能没有计划吗?”想不到王东这么年轻却有这么重的衙门气派。
“好吧!”夏亦秋一咬牙,下了决心,“我和他们一道走。”
王东点点头,扭过身去。他拉开房门,又转回头轻声说,“您这房间也不保险。即使能再住也不会只收您十二块。您还是给老蓝打个招呼,让他帮帮您的忙吧。”又压低声音说:“他的一个老同学是管这个的大官儿。”他用手一比划,好像要囊括整个房间。夏亦秋明白了,“管这个的大官儿”至少是北京市饭店系统的首长。她真没想到,如今她成了那蓝胡子的保护对象。刚才,她想到有那老先生、新婚夫妇做伴,不致于给蓝胡子一个死攀住他不放的印象,却没有想到今后几天,要始终在他的核保护伞下生活。真的,倘或宾馆方面客气地请她腾房呢?她算什么?一个护士长,一个单身女人,怎么敌得过任何想住这房间的“外宾”呐?她没了主意。
王东走了,夏亦秋锁上房门,脱了衣服,跳进浴盆里。
热水浸泡着她依旧苗条的身躯,消除了她一天的疲劳。
水雾在卫生间里弥漫,灯光显得迷濛。她忽地感到孤独气闷,好像跌进了地下密封的水牢。生活就在她头上行进,她却赤裸着被捆缚了手脚,堵住了喉咙。她觉得四下一片沉寂,仿佛一切都已死去。她头一次感到惶惑或凄凉,急忙爬出浴盆,穿上睡衣,扑到床上钻到毯子里,哭起来……
半夜里,夏亦秋被什么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房间通明。原来她忘了关灯。她看看手表才一点多钟。隔壁传来蓝胡子歇斯底里般的大叫和呻吟,还有牙齿摩擦的声音。那叫声挺可怕。夏亦秋虽然是护士长,在医院里看见过无数伤口和鲜血,听到过各种频率的呻吟和呼叫,可是在这样一间华丽但又狭小的房间里,在死一般的寂寞里,听着隔壁灵魂受煎熬的声音,也感到恐怖。
她悄悄起来,开了房门,走到614号房间门口侧耳听着。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屋里准还亮着灯。蓝胡子仿佛在床上翻滚,喃喃地喊着,又在呻吟、嚎叫。她听出来,这不是病中的呼号,只是恶梦里的呓语。不过,这对健康也是很有害的。她想叫醒他,可是不敢。她知道,梦魇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往往还是在梦境中,会死死抱住叫醒他的人,仿佛抓住了自己的生命,或者抱住了解救自己的恩人。要是真遇上那情形可真让人难为情。然而,听凭他这样叫下去,对于一个医务工作者来说,又简直是失职。去叫服务员吧,又怕惹得人家生气,说她小题大作。她想了想,伸出拳头,朝房门狠狠地砸了两下,然后,飞快地跑回屋去,关上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
她听见蓝胡子长吁一口气,好像突然坐起来,接着,便没了声音。她知道,蓝胡子醒了。果然,她听见了蓝胡子踩着拖鞋在地上踱步的声音。一会儿,蓝胡子又躺在床上,弹簧轧轧地响,终于没有了声音。
夏亦秋叹了一口气,仰倒在床上。她忽然觉得脊背上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爬,连忙翻身坐起,开了灯,撩开毯子反复地查看。毯子上什么也没有,雪白的被单上印着宾馆的名字,一笔一划,仿佛是几十只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