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时候,五个人都到齐了。蓝海和王敬之都精神焕发,快乐的彩虹飘在他们脸上。夏亦秋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堕入了庄周式的幻境。昨天夜里是自己在梦中听见了隔壁的啜泣,还是梦里的自己自以为能制止邻室的悲哭。
那对新婚夫妇却真的好像哭过,起码那新娘的眼睛如同两颗熟透的粉杏儿。那新郎也郁郁寡欢,连富强粉炸的油条也吃不了一根,仿佛昨天在康乐餐厅吃得过多伤了脾胃。
餐桌上,蓝海提议去八达岭,说是到了北京而不登临长城,那就等于白来一趟。王敬之老先生虽然热烈响应,却说今天非得去逛逛东风市场不可,不然就无法完成朋友嘱托代购物品的任务。新娘呢,不说话。新郎刚说要在家休息休息,她却立刻说要跟着攀登长城。新郎朝她瞪了一眼,提醒她今天是八姨的假日,他们至少得作回东,请八姨到和平门烤鸭店坐一坐。新娘就像是吃了颗酸杏儿,咧着嘴,吸着气儿,到了儿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到八达岭的又只剩下蓝海和夏亦秋。
中午十一点多钟,他们到了八达岭。
八达岭上已经没有那股登高墙迎风远眺引人发思古之幽情的格调了。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那庄严的气氛扫荡殆尽。上上下下,全是人和人们所抛弃的东西:汽水瓶、面包纸、鸡蛋壳、塑料袋……难怪一位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站在煤口旁大发感慨:
“唉,没劲。长城也不过就是些砖头垒的墙。早知这样儿,出我们县城去爬五里坡,比这还有意思。”
倘或不同文化的进步连结在一起,旅游就变成了纯粹的遛腿儿与开眼。即使到了长城,也体会不出大漠高墙、长风远天的豪迈、庄严的情趣。
夏亦秋毕竟缺乏锻炼,她还没爬到烽火台早已累得气喘咻咻,弯下腰,手扶着煤口休息。蓝海却早站在烽火台上,迎风而立望着塞外漠漠的原野出神。夏亦秋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粗野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倔强的力量,是无论怎样的重担也压不垮的。他才是个强者。
夏亦秋扶着墙,慢慢地向上走。
蓝海忽地急步跑下来抓住她的手,向上拉她。夏亦秋细软的手感到蓝海那粗糙的手掌的力量。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手指却紧紧抓住那伸来的铁爪般的手。她觉得一股强大的力在拉她向上。
她终于到了烽火台。
她举目四望。长城外,风卷着黄沙,像一群黄羊漫地奔跑。长城内,重重叠叠的绿树在风中摇摆。树叶声、风沙声像是奔腾的战马,又像是冲击海岸的波涛。
她的胸膛好像被风吹开了门窗,又像满腔的血被涡轮搅得哗哗奔流。可是,她进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一声感叹:“伟大,啊——!”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蓝海的手,另一只手拢着在风中飘扬的头发。
蓝海默默无语,只是斜眼盯着她。
下去的时候,陡峭的阶梯,吓坏了夏亦秋。她只好面对石阶,手脚并用,爬下去。没想到手脚一软,朝下滚去。蓝海三步两步跑下来,一把拉住了她。无法,她只好由蓝海搀架着走下去。
他们在长城脚下野餐。
当夏亦秋打开罐头,正要招呼蓝海吃饭时,却见蓝海蹲在地上细细地瞧着什么。
夏亦秋也伸过头来看,原来是两只甲虫在打仗。一只小,一只大。大的自然力大、嘴硬,咬得小甲虫在地上连连翻滚。可它却有股不怕死的精神,只要一翻过身来,就回头咬住大甲虫的腿。大甲虫终于觉得晦气,扭身爬走。蓝海把它抓回来,又把它放在小甲虫身上。小甲虫向旁边爬一爬,又冲上来紧咬大甲虫的腿。谁知大甲虫却抽搐着挣开小甲虫的嘴,仓皇逃窜。蓝海用两个手指头捏起大甲虫,朝地上狠狠一摔,再踏上一只脚,用力地碾着,碾着,脸上也飘起一种难以揣测的表情。
夏亦秋看着他,内心涌起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好像完全理解了蓝海内心的痛苦。
从长城回来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蓝海靠在车椅背上合著眼皮打盹。一根根铁丝般的胡子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竖着,就像是一排排钢箭。
夏亦秋头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种内在的力量,这力量正紧紧地吸引着她。为什么?她依旧说不清。可是她隐约感到,这个男人是可以信赖的。
从西直门车站下了火车,他们乘车到动物园。蓝海提议在冷饮店喝一杯凉咖啡。夏亦秋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