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哭得很伤心。只有孤独的人才那么哭。”蓝胡子说。
“可我并不孤独。”夏亦秋说。
“那很好。”
“你呢?”夏亦秋问。
“什么?”
“你,在采石场工作过?”
“不是工作,是劳改。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夏亦秋吃惊地问,“那你怎么还会外语?”
“跟石头学的,又跟石头说。”蓝胡子说,“走吧,王老师等急了。”说毕,大步走下山去。
中午回到宾馆吃饭。王敬之说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晚饭前请不要叫醒他。
“您呢?”蓝胡子问夏亦秋,“您不想休息一下?”
“嗯,”夏亦秋沉吟着,“我想自己走走,去看看我的母校。”
“好吧。”蓝胡子说,“那,晚上见。”他走出餐厅,又停下脚,说,“对了,您假如不想搬到别处去,就在那房里睡好了,我已经跟经理打了招呼,不会撵您,房租也照旧。”
下午,夏亦秋去北新桥,想去看看她读过书的护士学校。她走进那熟悉的胡同,走到母校门口。谁知,屋舍依旧,却已经改成了宿舍大院。五色旗一样的晾在铁条上的衣服、尿布,在院里飘摇,扫荡了学府先前那神圣纯真的气氛。
她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仿佛又听到同学们放学时那一阵清脆的笑声。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实习,她把病人的胳膊扎得像个漏勺,也没把针头扎到静脉里,让带班护士长狠狠地骂了一顿。她哭着从这儿跑进学校,扑倒在老校长怀里。老奶奶一样的老校长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她们一句呀。
老校长啊,你如今在哪里?
老同学呀,你们今天在何方?
消逝了的青春呐,你还会回来吗?
她感到怅惘,悄悄地走向街市。在康乐餐厅门口,蓦地遇到那对新郎和新娘。
“哎,这位大姐,不,得叫你阿姨吧?”新郎龇着牙,笑着说,“走哇,进去来一顿儿?我们请客。”
夏亦秋笑着摇摇头。
“去吧,您别客气。”新娘红着脸说。
“不不,我还有事情。”夏亦秋推辞着。
“有嘛事!咱这不就是来玩儿的吗?吃好、喝好、玩得好,这就是正事。走哇,走!”新郎说。
“真的,我真有事。你们去吧。”夏亦秋说。
“唉,不是我说你们。”新郎说,“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简直不会生活,跟我妈一样。我们可不在乎。人活一世,才有几个青春?我打算这几天把北京的大饭馆儿全吃遍!”新郎宣布着他的伟大计划。
夏亦秋却急急地走了,登上车,逃跑一样回到宿舍。她洗了脸,斜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自己的生活。几十年了,生活像水一样泛着泡沫流去了,给她留下了什么?除了眼角细小的鱼尾纹,她什么也没增加,她依旧孑然一身。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软弱,孤独,似乎需要一个保护者。保护别人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有过;被别人保护,也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未曾领受过。她渴望,却不知在哪里。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沉思。
夕阳悄悄地溜向树梢,暮色渐渐侵蚀了楼窗。她依旧那样躺着。
突然,她听见隔壁的门响,接着便是男人沉重的脚步声。
她陡地坐起来,急步走到卫生间,拉开灯对镜梳理她的头发。
可是,她又慢慢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为这粗鲁的汉子所吸引,为什么会愿意看见这魁梧的蓝胡子。是因为他具有男性的魅力,像个保卫女性的骑士?是因为他怪异的言谈?是因为他复杂、苦难的生活?这一切自己还简直一点都不了解呀!然而,她又不能骗自己。刚才的寂寞之感,多少是因为没有看到这个莽汉的原故。难道这是爱情的萌动?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女人会有少女的冲动?她陷入了惶惑,靠在卫生间门边,一动不动,默默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蓝胡子的轻轻问话:“有人吗?”
夏亦秋赶紧走出卫生间,开了灯,说:“有。请进。”
她打开门,蓝胡子却不进来,只是说:“您是大夫吧?我刚才去敲王老师的门,没人应声,我怕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