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卧佛寺,她仰望那安详的睡佛,品味着“得大自在”的深远蕴涵。
那位老先生提着手杖,对蓝胡子说:
“‘得大自在’,怎么讲?”
“您说。”蓝胡子垂手站在老先生身边,像是个小学生。
瘦小的老头儿顿着手杖说:“人世间有好些个烦恼,归根到底,无非是私欲。佛祖看透了,酒色财气,仕途功名,都是自找的不舒服。万事皆空,你把什么都看淡了,淡到等于空空如也,还会有烦恼,还会有不痛快吗?到了这地步,你便得到了自在,而且是最大的自在。”
“嗯嗯。”蓝胡子点着头,“那,建设祖国呢,为人民服务呢?也是空的?”
夏亦秋侧着脸微笑地听着他们的辩论。
“哎,我说的是佛家的道理,自然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而且是很消极的。但我们可从中借鉴点道理。”老先生说,“抛掉私欲,不在个人利益面前烦恼,这不对吗?我记得成都什么地方有这么副对联:‘须放开眼底,才看穿大千世界;要站稳脚跟,方可入不二法门’。你把它换个解释:得站稳了科学世界观的立场,才能认清世界的发展规律,才能不为错综复杂的人世纷坛迷住眼,迷住心,也才算真正进到有觉悟的人群里。那还不是得到了自在吗?”
蓝胡子瞪大眼睛,恭敬地问:“您是大学教授?”
“中学历史教员。退休喽!”老先生说,“您是受过磨难的干部?”
“磨难不大,可不是干部。”蓝胡子说。
“反正受过高等教育。”老先生肯定地说。
“我?”蓝胡子又瞪起眼睛,“您……”
“别抬杠。”老先生说,“你瞧,”他指着卧佛,“他成了神,可还是人。人呐,不管怎么变,身上总还有旧痕迹。”他举起手拍拍蓝胡子的肩膀,“我教历史,可能也看不透历史规律;不过,看现实的活人,自信还离不了大格儿。你甭打算瞒我。”说完神秘地一笑,提着手杖走到旁边,眯着眼去仔细地审视卧佛的粗胖的脚趾头。
蓝胡子还站在那儿愣愣地出神儿。夏亦秋侧过脸来,微笑着,轻声说:“这老先生说得也有道理。”
“嗯?嗯嗯!”蓝胡子仿佛从沉思中醒来,搭讪似地朝她点点头,走了。
夏亦秋脸红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向蓝胡子讨好,可人家不领情。幸亏这地方没有同车的伙伴。她急急转到卧佛后边去。
她在杏黄的佛幡前止住脚,想在黑黝黝的殿堂里让脸上的鲜红淡下去。
她听见殿堂外面,大门边,传来男女轻轻地谈话声,像是同车的新婚夫妇。
“别撅着嘴了好不好?”新郎说。
“不,你走。”新娘还在生气。
“哎呀,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
“你自私。光顾了你自个儿痛快,你就……”
“行了行了,姑奶奶……”
“就放东西那么会儿工夫,你还要……让全车的人笑话……”
“谁知道哇。再说,咱们是两口子……”
夏亦秋脸上刚消褪下去的鲜红,又涌上来。她猜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觉得在佛堂净地述说儿女的私情,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是对佛祖的亵渎。她赶紧又跑回前厅,由卧佛前跑出大门,好像听见那卧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的确有人在打呵欠,不是卧佛,却是王东。他靠在门廊的荫凉处,一劲儿打呵欠,仿佛有三天三夜没有睡好。
夏亦秋朝他笑笑。
王东喃喃地说:“我这是一个星期里第三个来回了。一夜睡不上三小时。”
“真辛苦您了。”夏亦秋说。
“那倒没什么,只要你们游得开心。”王东说。看来,他还没有从卧佛的教诲里悟透人生,很爱听些褒扬的话。
在西山碧云寺,他们吃过午餐,又急忙乘车到了颐和园。
在碧蓝的湖面上划了一个小时的船。夏亦秋左望右望,同车的旅伴分散在十几条船上,唯独不见那位蓝胡子。不知为什么,她也忽然没了心绪,好像生怕那粗鲁的壮汉淹没在湖水里。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在北海里漫步时,她才发现蓝胡子搀着瘦小的老先生在慢慢溜达。那情景,好像两个人已经成了忘年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