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临街的座位上默默喝着。
夏亦秋忽然看见街对面,王敬之正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弯着腰,满脸微笑地边走边说。他的手里还提着一网兜大盒小盒。
夏亦秋招呼蓝海:“你看!”
蓝海大约早已看见,端着咖啡一语不发地盯视着街对面,直到那一老一少拐进一个胡同,才回头对夏亦秋笑笑,一口气喝完咖啡,说:“我们走吧。”
回到宾馆,蓝海竟轻轻哼起歌子。居然是一首外国歌曲《重归索莲托》。
“您挺会唱歌。”夏亦秋说。
“唉,我哪会唱。年轻时候,也是高兴了才哼两句。可惜,那时候都唱外国歌儿。以后再没学过,一首新的也不会。”
“这么说,您今天很高兴。”
“您呢?不高兴?”
“我也高兴。您,年轻时候在哪儿上学?”
“这儿。河北高中,后来留苏。”
“难怪老先生说您受过高等教育,他真有眼力。”
“您呢?当初怎么看我?”
“我以为您是个搬运工呢!哈哈!”
“我干的比搬运工的活儿还要累。”
沉默。
夏亦秋小心翼翼地:“把你……错划了?”
“说这些多没意思。”蓝海打断她,又觉得有些失礼,“对不起,咱们到餐厅去吧。”
在走往餐厅的路上,蓝海忽然冒出一句:
“我们那地方,天天和人类的渣滓打交道。我已经不会说正常的人话。这两年正在恢复,可也免不了依然说粗话。您别在意,就连那天在车上,我也不是有意伤您。”
“过去了就算了,我也不好。”夏亦秋说。
晚饭,又是他们俩。可吃过饭,蓝海却不提议散步了,急匆匆走回房间。
夏亦秋也只好慢吞吞吃完自己的饭,走回房间。
在楼道里,她遇见王敬之,陪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走向自己的房间。那女人默默不语,好像隐忍着满腔的仇恨。王敬之也只瞥了夏亦秋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她,领着那女人匆匆走了。
夏亦秋洗完澡,换上睡衣,站在过道里隔着窗户遥望夜的北京。高高低低的灯火,打扮着首都彩色的夜。她总觉得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骚动,撩得她不能平静。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想在那些明亮的窗口里拉出一位可以畅说一切的知心,和她共同探讨她从未经历过的这种内心的骚动,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忽然,那新娘慌慌张张衣衫不整地从楼道那面跑过来,一把拉住夏亦秋,急急地说:“大姐,大姐,你,你让我今天在你屋里睡吧,啊?啊?”
夏亦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新郎穿着背心、睡裤跑出来。他一把拉住新娘的手,朝夏亦秋笑着:“大姐,您瞅,这是怎么说的呢,这人,真不懂事。”又转脸对新娘说,“有啥话咱们回屋说好不好?要不然,让人家瞅着咱俩像是吵架了。”
“你放开手,放开手。”新娘大声说。
“穷嚷嚷嘛!”新郎依旧不撒手,“让人听见像嘛话?走吧,亲爱的……”
“亲爱个屁!”新娘说,“有你这样亲爱的吗?咹!成天价欺侮我,我又不是你买的用物儿。”
“得得,回屋儿,回屋儿。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新郎死拉活拽地把新娘扯走。新娘边走边向夏亦秋投来乞求的目光。
蓝海听见声音开门出来看,夏亦秋一眼瞥见他那钢丝般的胡子已经刮得一根不剩。他的见棱见角的下巴泛着青光,显得那么刚毅。夏亦秋吃惊地盯着他。
蓝海却淡然地朝那对已经走远的新婚夫妇看一眼,转过头来上下看看夏亦秋,一句话也没说,又走回屋里。
夏亦秋心里有些纷乱。她的职业本能告诉她,那新娘已经被新郎的放纵吓坏了。无休止的甜蜜已经成了刑罚,引起了这年轻人的恐惧和厌恶。倘使不善意地劝导他们,特别是那新郎节制自己旺盛的精力,他们将会有一个长长的痛苦日子,争吵和埋怨将伴随他们许多年。可是她是一个独身女人,尽管是医务工作者,又是长辈,她也觉着不好启齿。何况,爱情、婚姻的甜蜜,也同文化的素养分不开,精神上的贫穷往往会以物质和生理欲望的富足来填充。而这,绝不是她的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其实,她自己很清楚,往日,她曾为许多无意义地浪费青春的女孩子做过手术,无数次地开导过她们。她从未感到有什么难以启口。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这次单单是来旅游,不愿再裹入任何与职业有关的事情?
真奇怪,蓝海今天怎么忽然刮了脸呐?哦,原来他并不是个凶神,刮了脸也还怪受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