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来,微蹙着眉,轻声说:
“同志,您是不是把身子向后靠一靠?”
“向后靠一靠?”那人挑起浓重的眉毛,疑问地看看她,“我要好好儿看看外头哇。”
“可,可您把热气都喷到我脖子上啦。”夏亦秋依旧轻声说。
“什么?嫌我出气儿了?嫌我的气儿热了?可我是人,是活人呐。”那人拍拍自己宽厚的胸脯儿,“活人就要出气儿,就得出热气儿。这我可没办法。”
夏亦秋脸红了:“可您总得讲点儿礼貌吧,老是在人家脖子后头喘气儿……”
“我可不是老牛。”那人嘟哝一声,半站起身,朝车厢前边大声喊道,“导游的同志,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
全车的人都瞧着他。导游员从车厢前边站起身来,问他:“同志,怎么回事儿?”
“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好捂上嘴;再不,您就把我掐死,前边儿这位大夫,嫌我出热气儿嘘着她啦。”
大家一齐瞧着夏亦秋,连那俩沉醉在新婚牌甜酒里的青年也回过头来,闪着眼睫毛直勾勾地盯着她。
夏亦秋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同时混杂着受辱的感觉。强者的自尊心复活了,她腾地站起来,低声但是威严地说:
“用不着这样耍野蛮。你这么个大人,应该知道,你那样是没有礼貌。真没有教养!”
她圆睁着大眼,狠狠地盯着那人的大胡子。
那人也紧盯着她,忽然眼里迅速地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紧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轻声说:“哼,教养,你知道这东西顶个什么!”又解嘲似地长叹一声,大声说,“唉,好吧,惹不起呀,躲得起。劳驾您啦,导游员同志,给我换个座儿吧,让我呀,脸朝车帮。它不会提抗议,让活人都憋死。”
车上的人有的笑起来,有的皱起眉。那位年轻的新郎持捋油光可鉴的头发,咧着嘴,开心地大笑。新娘赶紧捅捅他。
那位喘粗气的大胡子从行李架上拽下自己的手提包,走到过道,朝依旧站着的夏亦秋点点头说:“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到后头去。可您呐,不该在医院里头工作。您该到火葬场工作呀,那地方推进去的,没喘气儿的。”
那位新郎又带头大笑。车厢里腾起一阵笑声。
夏亦秋身边坐着的老先生回过头来教训似地说:“行啦同志,没用的话,伤人的话,少说。咱们既然搭一辆车去旅游,就算是有缘相会的朋友。这不是大家伙儿一块儿去找个痛快吗,咹?像你这个,把痛快变成不痛快,为嘛许的呢?”又转回头冲着傻笑的新郎说,“还有你,旅行结婚是个文明事儿,瞎跟着起哄,粗话倒惹起你嘿嘿大笑,这文明吗?咹?”
“吔,您老怎么冲我来了呢?”那新郎撇起大嘴。
“别说啦。”新娘拉住他,“你本来不该笑。”
“他说得可乐嘛。我开心,还不许笑?!”新郎一边儿回嘴,却也一边儿显露出怯意,咕咕哝哝地回头坐好。
老先生颇有深意地瞅瞅那位提着提包的大胡子,耸耸眉毛:“瞧瞧,你成了给人家开心的啦。这么大人……”
大胡子不说话,阴沉着脸,长久地盯着夏亦秋,然后扭头朝车厢后边走去,把提包朝过道上一扔,一屁股坐下,脸冲着后车厢的板壁一动不动。
夏亦秋依旧站着,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怜悯和自责。她从那人的盯视中仿佛感到那人心底的痛苦和怨气。她觉得自己太不会自制,做得太过分了。干吗让人家花了车钱却丧失了愉快?自己也太娇气了,在医院里,不用说病人的喘息常常喷到自己脸上,有时甚至会把粘痰和血污也喷到自己身上。自己从来没有发过火,今天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同车旅伴的粗重的呼吸竟然这样……她想过去劝说那人依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顺便也向他说句客气话。但她没有动,只是长久地看着那人。
导游员走过去劝大胡子坐到座位上,大胡子摇摇头。一个坐在后排的小姑娘站起来,要和他换座位。大胡子也只是点点头,依旧不动,直到小姑娘坐到大胡子先前的座位上,他才默默地坐到空出来的座位上,仰靠在蓝色天鹅绒的椅背上,紧紧地闭起眼睛。
车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与安详,但夏亦秋却失去了兴奋与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