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拥到大门口看新棉。送棉的人竟然是我们村的。赶车的老头是我们队的王九,跟车女人里有国忠良的叔伯嫂子崔月桂。
“是我们村的!”我兴奋地对大家说。
王九阴沉沉地说:
“马成功,当了工人啦,抖起来了!挣了多少钱?请你九爷去喝盅烧酒?”
“还没开工资呢。”我说。
“瞧瞧,也开工资吃工资了!”王九邪恶地笑着说。
我知道村里人对我来棉花加工厂干活眼红,嫉妒,也就不说什么。王九是老贫农,惹不起。
方碧玉跟车上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国忠良的叔伯嫂子笑着说:
“碧玉,吃了两天工人饭,脸白了不少哩!”
方碧玉说:“白个屁!剥我一层皮也是黑的。”
那嫂子从屁股下揪出一个满嘟嘟的花布书包,说:
“碧玉,给,这是你婆婆托我带给你的。”
方碧玉一愣,脸发了红,上前接了包,很窘的样子。
我看了一下周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碧玉身上。有门口保卫组长孙禾斗的目光,有业务组长“铁锤子”的目光,有杰出青年李志高的目光——经过一段接触,我开始和他熟起来。他能吹能拉,我挺服他。
办公室有人出来干涉:
“都围在门口干什么?没见过棉花是不是?有你们看够了的时候!”
业务组长“铁锤子”扯着公鸭嗓吼起来:
“走走走,快去干活!想吃鸡蛋就去找个男人!”
众人散开。方碧玉拎着那只花书包,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铁锤子”涎着脸凑上去说:
“小方,给我个鸡蛋吃?”
方碧玉想都没想,把书包递到他面前,冷冷地说:
“给,全拿去!”
“铁锤子”愣着,方碧玉已经把那一包鸡蛋投到他的怀里。他狼狈地说:
“这,这不好意思……”
旁观者哈哈大笑,冷言相加:
“‘铁锤子’真有造化。艳福不浅,白捡个大便宜,吃吧,好吃难消化。当心噎死。”
“小方,我不要,我随便说说……”“铁锤子”说。
方碧玉已经走到垛底那儿,抄起扫帚,清扫垛沟里的浮土和杂草。
孙禾斗凑上来,悄悄地说:
“‘铁锤子’你小心点,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
“铁锤子”反唇相讥:
“看门狗,眼红了吧?”
“铁锤子”突然问我:
“马成功,方碧玉她男人是干什么的?”
“解放军团参谋长!”我恶狠狠地说。
“哎哟我的亲娘!”“铁锤子”叫一声苦,说,“军用品,一类物资,动不得。”
他把那一书包鸡蛋递给我,说:
“马成功,你和她是一个村的,求你把这包还给她吧。”
“我不管。”
“求你啦,小兄弟。”
“给你吃你就吃吧!”
“我不是不想吃,我是领导,又是正式工人、领导阶级,哪能随便吃你们临时工的东西?吃了影响不好。求你啦。”
考虑到司磅员归他这个业务组长管,我不敢得罪他,便接过书包。
孙禾斗在大门口乐得哼小曲儿。
五
吃过晚饭后,红日西沉,气温宜人。男工女工们都结伴出去,号称“散步”。第一次跟着人们去“散步”时,看到道路两侧田地里的农民在埋头劳动,我心中忐忑不安,感觉到自己是在犯罪。散步散到中秋节后,已经心安理得,并且产生了一丝丝优越感。终于我也高人一等了,哪怕是临时的。
李志高邀我去散步,使我受宠若惊。我们爬上河堤,看到洁白的棉田和正在弯腰摘花的妇女儿童、笼罩在火红晚霞下的棉花加工厂和烟雾腾腾的村庄。
走了一会儿,李志高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弹出一支,请我抽。他的礼遇让我加倍地受宠若惊。
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熟练地喷了几个烟圈。他这些小动作令我佩服,想模仿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背靠在一株柳树上,深沉地注视着河道中清澈的流水,说:
“小马,你想知道我的经历和我胸中的抱负吗?”
“想,您说吧。”
他晃了一下脑袋,用十分流行的潇洒动作把滑到额头上那绺黑发甩到头顶上,说:
“我自幼聪明,五岁即能背诵唐诗三百首。上小学时,我的作文曾荣获过全县小学生作文竞赛第一名。我会拉京胡、板胡、二胡,会吹笛子、弹风琴。我识简谱,会唱歌。我曾在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作过。啊!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啊!充满激情和幻想……”
晚霞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双眼像两粒火星,闪烁着熠熠神采。我感觉到我深深地被他煽动了,激情似火,想展翅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