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挤,端着碗在外边耐心等待。“铁锤子”尴尬地站着,一副受难的样子。抢到粥的开始喝,烫嘴,咈咈地吹,转着碗边喝,谁都怕喝慢了。江大田给方碧玉盛了小半碗,说盛得少喝得快,因为越少凉得越快。这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大场面,很多平日里拿拿捏捏的姑娘这时都拼了老命,都烫得嘴里没了黏膜,都喝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喝喝喝,快喝快喝,喝慢了就被别人喝光了。锅里的稀粥依然沸腾,炉灶里大劈柴燃烧,火光熊熊,香气扑鼻。我们喝得紧张喝得高兴。九点钟,喝粥进入尾声,男的和女的,肚子都大了,像蜘蛛像葫芦,行动不便,肚子里的粥呃呃地溢上来。胀得昏头涨脑。厂长高声说:
“同志们,喝饱了没有?饱了就好。好好干活,白班的睡觉去,夜班的准备准备,今夜要创新纪录。”
第二天有人发现许莲花碑前供了一碗腊八粥。
二十四
喝完腊八粥。我感到眼皮沉重,爬上铺就睡。恍恍惚惚中听到那幽会的暗号又笃笃地响起,但我实在是没力气去跟踪了。蓝幽幽的棉花在我脑海里翻腾着,在我的梦里翻腾着,李志高和方碧玉的头颅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在棉花上飘浮着。
“起……起床……该……该换班了……”冯结巴又用大枪捣门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搓掉眼睫毛上的眵目糊,穿好衣服,上中下三层铺上都有人在穿衣服,床铺嘎嘎吱吱地响着。
“李大哥,李大哥!”我喊叫着,但上铺上没人应声。
我爬到上铺一看,李志高的被子卷着。
我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一个人往七号垛走去。我知道李志高和方碧玉又到三十号垛上钻洞去了。
我们同班抬大篓的伙伴王强和刘金果已经到了。刘金果在垛沟里响亮地撒尿,王强爬到垛上去往下蹬棉花。
“老李怎么还没来?”王强在垛上问我。我没有吱声,他蹬着棉花说,“他不来就不热闹了。”
135柴油机轰鸣起来,随即车间里几十台轧花机也咔嗒咔嗒地运转起来。王强和刘金果抬着一篓子棉花颠颠地朝车间跑去一边跑一边唱。我和李志高创造的“歌唱工作法”已在我们这些抬大篓子的伙伴里推广了。
半个小时后,李志高还没来。
车间主任郭麻子来了。一见就我骂:
“马成功,狗日的,你们想闹罢工是不是?”
我没有吱声。他问道:
“李志高这个狗日的呢?”
我说不知道。
郭麻子气得跺着脚骂:
“狗日的,哪里去啦?狗日的方碧玉也不见了,让老子替她当了半天班!”
初八的月亮惨淡地挂在西南方向,颜色苍白。
郭麻子喊叫:
“王强、刘金果,你们俩先往北半边抬几篓子!”
王强嘟嘟哝哝,刘金果哑着嗓子问:
“凭什么让我们替他们抬!”
郭麻子说:“再不抬轧花机就要空转了,抬吧,把他们俩的工资扣了,给你们俩补上,快抬!马成功,你给我快把李志高和方碧玉这两条浪狗找回来!”
我大声说:“我到哪里去找?”
郭麻子蛮不讲理地说:
“我不管你到哪里去找,反正我要你去把他俩找回来!”
正吵嚷着,李志高从垛后边蹿了出来,边跑边喊着:
“来啦来啦!”
郭麻子骂道:“我肏你姨李志高,你耍大嫚儿不要紧,可别误了我的活呀!”
李志高说:“我……我……”
郭麻子说:“少啰嗦少啰嗦,快抬棉花,赶明儿再跟你个兔崽子算账!”
李志高对我说:“对不起你老弟,我来晚了!”
他四肢并用往棉花垛上爬去,爬到半腰哧溜一下滑下来,很狼狈地跌了个屁股蹲儿。讪讪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
转身又往垛上爬。这次总算爬上去了。
我一声不吭,发着狠往篓子里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别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们的嘴巴就自动张开,各种油腔滑调便源源不断地流出。今天夜里我们没了歌唱的兴致。今天夜里:杠子上肩,嘴巴张开,喘气不迭,步伐凌乱,双腿拌蒜。往常我们一溜小跑,配合默契,两个人好像一个人。今天我们你扯我拉,东倒西歪。进了车间,扑通扔下篓子,满肚子没好气。抽掉杠子,刚要扳倒篓子,郭麻子喊:
“他妈的,匀开点倒!”
女工们身后已经空空荡荡,我们已经造成了生产损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