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号叫着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腹,垂着头,呜呜有声,好像是在哭。
棉花垛上的临时工齐声喝起彩来。
孙禾斗手提着那杆破大枪跑来。一边把大栓推得哗啦啦响一边喊叫:
“不许武斗要文斗。”
“铁锤子”呵斥他手下的临时工:
“喊什么?看他娘的什么热闹?快给我干活!”
孙禾斗傻乎乎地问:
“谁跟谁打?怎么不打了?‘铁锤子’,怎么回事?”
“铁锤子”骂道:
“肏你妈!”
“你怎么骂人?”孙禾斗问,“你骂谁?”
“骂你!”“铁锤子”凶凶地说。
“你敢骂我?”孙禾斗一拉枪栓,“我毙了你这个小舅子!”
“你毙吧,”“铁锤子”拍着胸脯说,“有种你往这里打!”
孙禾斗端起枪来,说:
“你以为我不敢打是怎么着?老子在珍宝岛打死过一个班老毛子,还不敢毙了你这个驴日的?”
“孙禾斗,你要干什么?!”厂长像只坛子一样风急火燎地滚过来,喘息不迭地说,“你要行凶杀人?”
“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孙禾斗拉开枪栓说,“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
厂长说:“没有子弹也不许这样,万一把撞针弹出来也能伤人,再说枪口哪能对准革命同志?”
孙禾斗讪着脸,把大枪抡到肩上,说:
“这小子整个一个反革命‘五一六’分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厂长问。
“铁锤子”指指我和方碧玉,说:
“问他们俩吧!玩忽职守,殴打棉农!”
厂长说:“你们是不是干够了?干够了立刻给我回去,我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方碧玉说:“回去就回去,离了你这门口俺就活不了怎么的!”
我却说:“都怨我不好。”
八
打架事件后,方碧玉成了公众人物。亲眼目睹了打架过程的人,在向别人转述时,都毫不吝啬地添油加醋,把方碧玉几乎描绘成了侠女十三妹。
那两巴掌两脚实在是太漂亮太过瘾了。两巴掌名曰“反正锅贴”,两脚名叫“鸳鸯脚”又叫“二踢脚”。方碧玉的爹曾用“鸳鸯脚”踢翻一条恶狗,她却踢翻一个高大凶猛的男人。
方碧玉被全厂注目,无论在饭堂里排队打饭还是在井台上洗脸刷牙,大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英雄本色再也掩饰不住,她也不再掩饰。她恢复了与我一起打药时的风采。她昂首挺胸。她扬眉吐气。她全身上下好像重新装满了弹簧。
几天后,厂里召开全厂工人大会,正式工、临时工统统参加。露天会场,在打包车间的水银灯下。打包车间是个二层楼,水银灯安装在楼顶上。那是我看到的最亮最高的一盏灯。光亮普照全厂,波及农民的庄稼地。光是浅蓝色的,照得人脸靛青。几百人聚在灯下,如同一群活鬼。
支部书记先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内容是关于批《水浒》反对投降派的。接下来厂长训话,他首先批评有人在棉花垛旁大小便,又批评有人用皮棉擦血。厂长说这事与男工没关系是女工干的。女工都垂着头不说话。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电流”大声说:
“与我们干部女儿没关系,我们有专用器材抢险救灾。”
众人龇牙咧嘴怪笑。
“防洪排涝!”一个男工说。
“电流”说:“是农村来的女工干的,让我们跟着受牵连。”
方碧玉站起来,冷冷地说: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是哪个农村来的女工干的?休要一网打尽满河鱼。另外厂长说的也不对,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用皮棉擦吗?”
厂长怒冲冲地说:“方碧玉,我正要说你,你自己先跳出来了!你殴打棉农,破坏工农联盟,破坏治安,目无领导,厂里决定开除你!你明日找会计算算账,卷铺盖回家吃你娘做的吧。你武功很好,但我这里不是瓦岗寨!”
临时工们吓坏了,不敢吭气。正式工也他妈的不放一个屁。几个大蛾子死劲碰水银灯的罩子。这时更像一群鬼,我们,在一座庙里。
几十年后我想我当时应该跳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拍着胸膛说:
“这事不怨方碧玉,怨我,要开除就开除我吧。”
但我没有这样做。实际上我永远是个懦夫,永远是个患得患失的小人。
方碧玉站起来,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