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碧玉——方碧玉——小方——”
原来是李志高。
我说:“等等他。”
胖子说:“就你啰嗦,让他追就是了。”
李志高追上来,一个蹿跳上了车,跟方碧玉坐在一起,气喘吁吁地说:
“一转眼就不见了你们,我到处找,有人说你俩结伴回家啦,把我急得呀,在门口转呀转,一转眼看到你们在车上。”
“你不回家?”方碧玉冷淡地问。
“我没有家,”李志高说,“革命者四海为家嘛。”
“找我有事?”方碧玉问。
“没什么事,”李志高脸皮有点红,说,“反正我无家可归,想送送你们。”
“方碧玉武功超群,八个小伙子也近不了她的身,还用你送?”我说,“李大哥你回去吧。”
他说:“送送吧,这么威风体面的红旗车,我坐会儿过过瘾。”
夜色渐渐洇上来,一钩新月在西南方很矮地挂着。棉花加工厂那盏水银灯亮了,碧绿碧绿,像魔鬼的眼睛。胖子把车灯打开,本来有两只灯,坏了一只,只亮一只,独眼龙,一道略呈绿色的白光,照着崎岖的路面。
走了一会儿,胖子停车,说:
“你们下去吧,快到村了。”
“胖子,送人送到家。”我说。
“不行不行,我有任务,耽误了不得了。”
“下吧下吧,”方碧玉跳下来说,“你快回吧,耽误你工夫真不好意思。”
李志高也跳下来。方碧玉说:
“你就别下了,顺便坐回去吧。”
“不,不,”李志高说,“我愿意走走。”
胖子调过车头,一加油门,蹿了。
方碧玉说:“老李,你快回吧,俺到村了,没法招待你。”
李说:“没事没事,我侦察过你们村的地形,村头有个麦草垛,垛上有一个大窟窿,送你们到村后,我钻到草垛里去睡一夜,明早你们回厂时叫我一声,咱们一块走。”
“你这人有神经病吧?”方碧玉说。
“我这人喜欢冒险,喜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情!”他说。
方碧玉再也没有吱声。
到了村头,李志高果然钻到草垛里去了。
方碧玉站在草垛前,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星光洒下来,一切都朦胧,失去了真面目。
十三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李志高不英勇地夜宿草垛,就不会有紧随其后的浪漫故事。我猜想,事情发展到危急关头,方碧玉也许会捶打着李志高的胸膛,悲愤交集地哭诉: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在那麦草垛里过夜?到了这步田地,你又软了,熊了,像受了惊吓的鳖一样,把脖子缩了回去!
十四
“多少缠绵曲折的男女爱情故事,都沉痛地证明和宣告:女人的爱情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就很难扑灭;而男人,在关键时刻总是像受了惊吓的鳖一样,把脖子缩了起来。”十八年后,我喝了一大杯酒对着与我对饮的李志高说。
李志高头发根部颜色红黄,一看就知道是染过了的。他已是县棉油厂副厂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喝了一口酒,用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根碧绿的菜梗放到嘴里,愁苦满面地说:
“活到如今,我只信命,别的什么都不信了。”
我正准备激烈地反驳他时,他的十八岁的女儿李棉花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裳闯了进来。这姑娘很像孙红花。她咕嘟着嘴对李志高说:
“爸爸,我要改名字!”
“为什么?”李志高问。
她说:“你给我起了这么个破名字、丑名字、土名字,同学们都笑话我。”
“我跟你妈是在棉花加工厂里相识、结婚,然后有了你,所以叫你‘棉花’。”李志高说。
她反驳道:“在棉花加工厂里相识就叫我‘棉花’,要是在化肥厂里相识就该叫我‘化肥’,在橡胶厂里相识就该叫我‘橡胶’是不是?”
李志高苦笑着说:“胡搅蛮缠!你打算改成什么名字?”
她说:“我准备改成李口百惠子!”
李志高说:“随你自己的便吧,你改成山本五十六我也不管了。”
十五
我相信,方碧玉和李志高的浪漫史上最幸福、最富有爱情特征的一夜,也是李志高夜宿草垛的一夜。过了这一夜,他们的关系便突飞猛进,迅速发展,很快把事情推向高潮,同时也推向深渊。
那天,他沾着一头麦糠与我们同归棉花加工厂。在冉冉上升的朝阳里,他头上的麦壳像黄金,他的微笑也像黄金一样灿烂。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虽然痛苦但却清楚地意识到:方碧玉与李志高才是天生的一对,我不是李的势均力敌的对手。我缺少夜宿草垛的勇气。我决定退居二线,发扬风格,为他们二人穿针引线,搭桥铺路,充当一个光荣、高尚的第三者。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