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陷在沉重黏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像鲜红菊花瓣儿一样点点画画频繁舞动着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的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这时,在我们身后响起郭麻子的胜过嘉奖的大骂:
“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里憋死吗?”
二十五
早就留了心的孙禾斗和“铁锤子”,终于把李志高和方碧玉从棉花垛里抓出来了。抓贼拿赃,抓奸拿双,方碧玉和李志高只穿着小衣裳站在办公室里发抖。孙禾斗端着那杆老掉了牙的破大枪,时而指着方,时而指着李,指方的机会比指李的机会多。他的两只眼珠子像耗子一样往方碧玉身上乱钻。孙说:
“看你们还跑!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铁锤子”大喊大叫:“书记呢?厂长呢?快来看看你们培养的模范人物!”
又跑到男女宿舍门口大声吼:
“来呀,看肏腚的啦,白看不要钱。”
当时正是晚上十点多钟,我正在床铺上似睡非睡,李、方敲墙相约而出我知道,所以“铁锤子”一吼我就知道他们的事发了。宿舍里炸了营,都想看热闹看稀罕,便提着裤子趿拉着鞋蹿出来,围在办公室门口。说什么的都有。孙红花等几个干部女儿,骂方碧玉破鞋,骂李志高流氓。李志高垂着头,方碧玉却渐渐昂起头。“铁锤子”抱着李、方的裤子,得意洋洋地对人们宣讲:
“我早就看出这两个家伙眉来眼去的不地道。我和孙禾斗跟踪了好久,滑得像泥鳅一样,三转两转就没了影。这两家伙,打起地道战来了,在三十号垛那儿挖了一个秘密地道,一直钻到垛中间里去,暖暖和和的,真会找地方。”
这时候,正在小伙房里喝酒的书记和厂长闻讯起来,都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屋里情景,两人都愣了。“铁锤子”把怀里抱的衣裳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
“二位领导,看看吧!”
厂长一拍桌子,说:
“胡闹!”
也不知他是说“铁锤子”和孙禾斗胡闹,还是说李志高和方碧玉胡闹。
支部书记对门外的人说: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
支部书记关上门,说:
“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我们都趴在窗上看。李志高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方碧玉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穿完了衣服还对着人笑。
“你还有脸笑!你们干这种事,对得起爹娘吗?”厂长拍着桌子说。
“我豁出去了。”方碧玉说。
“电流”在窗外说:
“听听,真不要脸!”
支书拉开门,十分生气地说:
“回去,都回去!”
往宿舍里走。我感到很难过,很压抑,心中莫名地产生了对“电流”的仇恨。趁着黑暗,摸起一块半头砖,掷到她的腰上。
“电流”哇啦一声叫,紧接着哭,但没人理睬她。
二十六
当夜里,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上班,方碧玉的位置找了一个女工顶替。我跟李志高的大篓子由另外两个男工抬。我被分配到清花机上。这活儿很累,很脏,要用铁叉子把棉花拨到清花机里。所谓清花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大铁皮壳里装上一只缀满手指那么粗、筷子那么长的铁齿大滚筒,用一台功率很大的电动机拉着,一转起来轰隆隆响,像威力巨大的坦克车。我对这玩意有点发憷,生怕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吐出来就是一堆杂碎。
挑着抱着拨着这些蓝色的精怪棉花,我挂念着李志高与方碧玉。我的心情挺复杂的,因为我从心里喜欢方碧玉。他们俩的头颅飘浮在棉花中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恨透了“铁锤子”这个王八蛋。
厂里会不会把李志高和方碧玉开除呢?
二十七
厂里没开除方碧玉,也没开除李志高,只是给他们调换了工作。李调到维修车间红炉组抡大锤打铁,方调到食堂里烧火、挑水。大家都说他们因祸得福,因为这两件差事都比他们原先的活儿轻松,而且不用上夜班。
据说支部书记把孙禾斗和“铁锤子”骂了一顿,骂他们不懂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