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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好,听你的,我睡中铺,你呢?”

方碧玉想了想,说:

“我睡上铺。”

这时候毛红灯拎着孙红花的花铺盖卷儿,引导着团委书记和他的妹妹,朝着女宿舍这边来了。

“马成功,你自己去占铺吧,我能安顿自己。”方碧玉对我说着,一只手提着铺盖卷,一只手把住梯子的横梁,矫健地攀到上铺上去。铺上立即嘎嘎吱吱地响起来。

我进了隔壁的男宿舍,发现里边的格局跟女宿舍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更脏一些。

几十个男人,多数是青年,围着一个略有口吃、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他名叫李志高,会写文章,会唱吕剧,尤其会唱《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那一段。当时他正在那儿吹牛。吹周恩来总理如何把支援朝鲜棉花的任务交给高密县,高密县如何完成任务,受到了表扬。吹得神乎其神,听得有滋有味。

我想我必须与方碧玉睡在相同的高度上,所以我爬到上铺。这里举手就可触摸瓦房的檩条、秫秸笆。麻雀隔着一层瓦在我头上唧唧叫,我能听到它们细小的脚趾行走在瓦片上时发出的声音。当时我没有在麻雀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这个崭新的热闹世界里值得我谛听观察的东西太多太多;更何况,我知道方碧玉与我仅有一墙之隔,十厘米厚的墙,上边涂抹着淫秽的图形和语言,无疑是去年的或前几年的临时工们留下的杰作。隔壁的上铺也在嘎嘎吱吱地鸣叫着,我知道,那是方碧玉在展开她的被褥。虽然隔着一堵冰冷的墙,但我感到她的呼吸正在抚摸着我的面颊。

三百多名男女季节工陆续入厂。男、女宿舍内,上、中、下三层铺,镶满了人。因为要洗脸、刷牙、洗衣服,井台上挤满了人。于是便有了打了水回宿舍涮洗的,宿舍里的地面很快便泥泞一片。入夜,呼噜声、梦呓声、放屁声、喘息声、通铺嘎吱声汇合成复杂的乐章,充满气体和力量。所有的人都压在一起,我担心房屋被胀破,担心大通铺支架被压断,我感到惶恐,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边,隔着墙壁,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我们入厂后的工作,是在一位名叫“铁锤子”的正式工人领导下清除院内杂草,铺设垛底,等待新棉上市。“铁锤子”罗圈腿,驼背,眼睛不停地眨动,走起路来像只母鸭,说起话来像只公鸭。不是我有意要丑化他,因为他的水平太凹。李志高气哄哄地说:

“把这样的人渣转成正式工人,领导真是瞎了眼!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呸!就他那样?!领导个鸡巴!”

“铁锤子”大号郭海,“铁锤”是郭海的乳名,“铁锤”后边加一个“子”,就有大不敬的意思了。郭海是厂里的业务组长,领着垛棉花的一拨人,身边有几个亲信,有一个名叫“一撮毛”,有一个名叫“座山雕”,前呼后拥,很是神气。

棉花加工厂占地五百亩,远离村庄,周遭用坟砖圈起一道墙。那年头煤炭紧张,砖窑无法开火,连公家搞建筑都要用坟砖。破除迷信,生活艰难,老百姓积极扒祖坟卖砖换钱。老祖宗遭了殃。有几个堂兄弟为争一座坟,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割草,平地面,用石头、棉籽皮、苇席铺成一个个长方形大垛底。棉花收购淡季里,厂内空地里种了些花生、玉米之类,长得不好。收花生时男工女工都吃,吃得满嘴白沫,拉稀跑肚的可不少。

在等待新棉上市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如下事情:棉花加工厂准确的名称是棉油加工厂,属县商业局管辖。它负责收购农民的棉花,把棉花跟棉籽分离,棉花打成件外运,棉籽经过锯齿剥绒机三遍脱绒,然后在榨油车间榨取棉籽油,定量卖给棉农食用。这种黏稠的黑油起初不做任何技术处理即食,后来导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症。党和政府为了保证农民身体健康,便在棉油里放了火碱在大锅里烧煮、沉淀,熬成清清的卫生油让农民吃,怪病也随即消失了。棉短绒据说是制造炸药的基本原料,珍贵得了不得,严禁向“帝修反”出口,免得他们用中国人生产的棉短绒制造屠杀中国人的弹药。棉籽壳可以喂牛。棉籽饼也可喂牛。尽管牛吃了棉籽饼粪便带血,但人还是喂,牛也还是吃。所以说棉花一身都是宝,“人民公社一定要把棉花种好。”这是最高指示。“铁锤子”在为我们训话时严肃地说。他训话时眼睛眨动得频率更高。有一位大家都叫她“电流”的姑娘咯咯地浪笑。“铁锤子”说:“不准笑,严肃点。”“电流”只管笑。有人说“电流”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的女儿,正儿八经的高干子弟,何人敢惹?“铁锤子”算什么?

棉花加工厂有一个皮辊车间(主车间),一个打包车间(把皮辊车间加工出来的皮棉打成件),一个维修车间,一个榨油车间,一个红炉组,一个财会组,一个业务组(负责把收购来的棉花码上大垛用苇席和篷布封好),一个炊事班,一个警卫班,一个动力组(柴油机工和电工)。大概就是这些了。

棉花加工厂没有自来水,只有一眼大口井,井里吊着几只潜水泵,井边挂着十几只漆成红颜色的消防桶和十几只大红颜色的泡沫灭火器。我们入厂一星期后在井边发生了一场大热闹。起因是前边说过的那位差一点捧上铁饭碗的老蔡的老婆来找他。那天正逢集,老蔡的老婆从集上回来,胳膊上挎着个二升笆斗,笆斗里盛着几根老黄瓜。女人约有四十多岁,梳着飞机头,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风流相。孙禾斗拦住她问:“找谁?”她说:“找俺儿!”其实禾斗知道她是老蔡的老婆,却故意大声嚷叫:“老蔡,你娘来看你了!”那女人也不分辩,只手掩着口笑。老蔡慌慌张张跑出来,不满意地说:“你来干什么?”女人道:“来看看你。”老蔡道:“我好好的,看什么!”“看看你有没有勾搭大闺女。”禾斗道:“老蔡天天搂着大嫚儿困觉。”女人说:“死鬼!今日饶不了你!”说着就扑上来,一弯腰,熟练而准确地攥住了老蔡的睾丸,嘴里说:“我让你这个小和尚馋嘴!”老蔡干号一声,腰弓头垂四肢勾勾,脸色如同黄土。禾斗忙上前把女人拉开。女人躺在地上打滚撒泼,惊动了厂长。厂长用火柴棍剔着牙走出办公室,训斥道:“闹什么闹什么?这是工厂。怎能胡闹?”老蔡一看惊动了厂长,十分恼怒,热血冲蒙了头,不计后果,一把抄过孙禾斗肩上的破大枪,哗啦一声推上大栓,对着女人吼:“我这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今日我毙了你吧!”说罢就搂了扳机,震天动地一声响,这支打过日本鬼子的老枪拼着老命放了一响,也不知子弹钻到哪里去了。女人哇啦一声叫,也不打滚了,也不疯了,爬起来,捂着头,跑着,喊着:“救命啊!救命!反革命杀人喽!”老蔡端着大枪追。厂长一九四七年时当过民兵,有点胆量,喊道:“快,捉住他,先下了狗日的枪!”禾斗到底当过几天兵,有军事经验,高一脚低一脚地去追老蔡。我们正在空地上拔野草,听到大门口响了枪又看到一群人追过来。“铁锤子”兴奋得嗷嗷叫。老蔡的老婆一看老蔡虎虎地追来,吓得屁滚尿流,一头扎到井里去了。老蔡追上井台,号啕大哭着:“孩他娘哟,我活着也没有什么奔头啦,跟你一路去吧!”把枪往井台上一扔,头朝上脚朝下,立正着跳到井里去了。众人乱纷纷围在井口,一看老蔡和他老婆在井里折腾得紧,不救必定淹死,忙扛来一架竹梯子,沿着井壁顺下去。大家都抢着下去救人。禾斗愤怒地说:“闪开闪开,我是军人出身,让我下去。”只好让他下,又找了些粗绳子,把老蔡夫妇拉上来,都没喝多少水,把肚子里的水往外挤了挤,就好了。一男一女两个落水鸡似的,对着眼睛看了一阵,竟搂着脖子哭起来,厂长气得大骂:“混蛋老蔡,不是看咱在一村的面上,非开除你不可!”老蔡和厂长是一个村的人。正好食堂里的伙夫江大田来挑水,“铁锤子”说:“得了,喝老蔡他娘的黑蛤蜊鲜汤吧!”厂长说:“老蔡,罚你和你老婆把井水淘干净!”老蔡的老婆泪眼婆娑地说:“表叔,让俺两口子说会儿话再淘吧。”“呸!”厂长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走两步又回头骂孙禾斗:“孙禾斗,你的军人的不是,废物的一堆!”禾斗不满地问:“你凭什么说我军人的不是?”厂长说:“军人,武器是第二生命,可你他妈的竟让老蔡一把就将大枪抢了过去,你算什么军人?”孙禾斗不服气地说:“谁知道这个屌人要夺枪呢?今儿个老蔡你要把老婆毙了,老子也要跟着倒霉,你奶奶的,蔫人一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的货色,使起武器来,竟然十分的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