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卷铺盖回家,但要把事情说清楚。厂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轻信一面之词。说到底俺是个农民,死乞白赖来干这份临时工,无非是想来挣几个钱,扯几尺布做几件新衣裳。俺没那么高的觉悟,照顾什么‘工农联盟’。我打了那黑熊,不过是女农民打了个男农民,这事公安局都懒得管。路不平大家踩,马成功跟俺一块来的,他受欺负,别人看热闹俺不能看热闹。还有,厂长,正式工也不是祖宗给挣下来的皇粮,干部女儿也没长四个鼻孔眼!棉花加工厂是共产党的,也不是你们家的祖业。我拿着介绍信入的厂,你一句话打发不了我,你让我走我偏不走,你不让我走没准我自己走了。”
李志高青白着脸站起来,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恐惧使他声音又尖又细:
“方碧玉不能走……她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临时工的威风。临时工也不是你们锅里煮的地瓜,愿意怎么捏就怎么捏。我的话讲完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嚷了一句样板戏台词:
“老九不能走!”
好多人都嚷:
“老九不能走!”
我也跟着嚷了一句。
厂长气得浑身肥肉哆嗦,巴掌拍着屁股说:
“反了你们!反了你们!”
“我们不干了,受这个窝囊气,不拿我们临时工当人!”有人大声煽动。
支部书记一看事不好,连忙安抚打圆场说:
“方碧玉坚持正义,不畏黑大汉,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教训了刁民,打出了棉花加工厂的威风,基本上是件好事。厂长说开除你不过是开个玩笑吓唬你,要你不要再跟男人打架,怕你吃了亏。临时工正式工包括干部子女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方碧玉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干活厂里不会亏待你。散会吧散会吧散会。”
方碧玉冲着支部书记鞠了一躬,说:
“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谢谢您。”
我叔叔说支部书记回到办公室把厂长训了一顿,说他差点惹出大乱子,这年头闹出个罢工事件咱都得倒血霉。厂长说这个方碧玉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叔叔骂我不成器,狗屎抹不上墙,死猫扶不上树,天生是个出大力的材料。
两天之后,“铁锤子”对我说:
“马成功,不用你司磅了,到皮辊车间找郭主任吧,以后你归他管。”
郭主任是个满脸麻子的半老头,正式工人。他会唱京剧《苏三起解》,咣采咣采咣咣采!还带锣鼓家什呢。麻主任说:
“小兄弟,抬大篓子去吧。”
九
据说现在的棉花加工厂都安装了吸风设备,只要把粗大的铁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车间,再也不用抬大篓子了。
那种大篓子用竹片编成,长方形,宽约一米半,长约三米,高约一百二十厘米,两头缀着铁鼻子,中间横穿一根大杠子。单看看这套家什就吓你一跳。抬一天大篓子可挣一元三角五分钱。
都怨我自己不争气,得罪了“铁锤子”,也可能连带着得罪了厂长,丢了好差事,由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体力劳动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干活干惯了。同时被贬到车间抬大篓子的还有李志高,毫无疑问他是因为在大会上为方碧玉辩护才丢了在维修车间磨皮辊的好差事的。
他深刻地对我说:
“小马,你感觉到了没有?这是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是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是真理与谬误的斗争。”
我激动万分地说:
“李大哥,我感觉到了。”
“你真的感觉到了?”他怀疑地问道。
“真的感觉到了,”我急忙说,“跟着你,我可是天天都在进步。”
“好,好。”他说,“斗争刚刚开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你怕不怕?”
“不怕。”我说。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好样的!”
“李大哥才是好样的呢!”我说。
老天开眼——也许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们和方碧玉一个班。这个班的时间是晚九点到凌晨六点,零点时休息半小时,食堂有热玉米面粥卖。
我不知道李志高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挺高兴。
夜里就要上班抬大篓子啦,尽管我在当司磅员时多次看到那装满棉花的大篓子像山一样压在两个健壮男子的肩上,压得他们趔趔趄趄,像两只醉酒的小狗,知道这碗饭不好吃,是绝对苦力的干活,但一想到能够时时见到方碧玉,便生出无数的渴望来。
我睡不着。我知道方碧玉与我只隔着十厘米,从看不见的缝隙和能看见的缝隙里,我听到方碧玉均匀的呼吸声。她在睡觉,为上夜班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