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籽选好以后,要用温水喷淋,然后堆在一起发热,让硬壳变软,以利胚芽破壳而出。等到新芽努嘴时,即用剧毒的“3911”药液拌种,以毒杀土壤中的害虫。棉花这东西特喜欢招虫,什么蚜虫、红蜘蛛、造桥虫、象鼻虫、棉铃虫,简直是“虫出不穷”,芽苗一出土,就得喷药,一直喷到八月老秋,一群姑娘、半大小伙子在一位技术员的带领下,天天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喷洒农药,一干就是三个月。这事儿我干得很够了。起初喷药时,还能嗅到药味,喷几天就什么味道也嗅不出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刚兴起农药时,喷药的人要戴上防毒面具、乳胶手套,穿长袖衣服,不暴露丁点皮肤。我姐姐她们喷药时都这样。后来,到了我们这拨接过喷雾器时,所有的禁忌都被破坏,即便是喷洒剧毒的“1059”、“1605”之类高效有机磷农药,我们也不在乎。姑娘们因为胸脯珍贵,都穿着半袖衬衫保护,口罩是绝对不戴,谁戴谁遭耻笑。手套更不戴,生产队里没钱给买。偶尔买一副也珍藏起来,舍不得戴。我们男孩比姑娘们要彻底多了。既然没有秘密要遮掩,穿衬衣干什么?说实话,那时我们谁也不把衬衣叫衬衣,况且农民从来就不穿衬衣,我们冬天一件棉袄,其余的时间一件小褂。什么背心、衬衣、毛衣之类,跟农民没关系。现在当然也有关系了,农民富起来了嘛。穿衣服层次多了第一是麻烦,第二是不利于坦白襟怀。现在都说农民变刁滑了,是不是跟穿衣服层次太多有关系呢?我一进棉花加工厂时,厂党支部书记训话:同志们,我们穿的棉衣、绒衣、衬衣,都是棉花的儿女。这话深刻得我至今不敢忘记。
我们光着背,赤着脚,只穿一条裤头,背着五十斤重的喷雾器,喷洒剧毒农药,与棉花的敌人也就是我们的敌人战斗。我们光背小子挣的工分跟姑娘们一样多。她们有意见,因为她们的衬衣被喷雾器磨破了。我们很流氓地说:“你们也光背呀!”她们不敢光背。据说,乍兴起农药时,那药厉害得很,能毒三辈,就是说毒死的耗子被猫吃了猫也中毒而死,中毒而死的猫被人吃了人也被毒死。中毒而死的人没人吃。农民把自己的尸体看得比性命还珍贵,深深地埋葬,狗吃不了,否则也许还能毒死狗。后来,毒药不灵了,把棉铃虫放到号称剧毒的农药里浸泡半小时,那虫子照活。也有人说不是药不灵,而是人和害虫的抵抗力大大增强。与我一起喷药治虫的方碧玉是一位大眼睛小嘴巴的俏姑娘,我虽然比她小五岁但也经常想要她做媳妇。她很有力气。她从小没娘,由她爹拉扯成人。这家伙的爹会武术,曾经一个“二踢脚”踢死一条恶狗。这家伙从小跟她爹练武,压腿打飞脚,能把脚踢得比脑袋还高。小伙子们都馋她,但憷她的拳脚,只能口头上过过瘾,谁也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这家伙在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前,绝对是个处女。这家伙跟我一起在生产队喷药时,不知为什么事想不开了,竟然喝了半瓶子“马拉硫磷”,居然没死,只迷糊了几天,据说打下了几条蛔虫,就又背起了喷雾器。别人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她说谁寻短见了?你不寻短见喝毒药干什么?我为了治肚里的蛔虫呢!这家伙,真野。
这家伙留给我的印象最深了。坦率地说,这十几年俺运气不错,见了几个质量蛮高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与我记忆中的方碧玉相比。用流行的套话说:这家伙具有一种天生的、非同俗人的气质。这家伙有一根长得出众的脖子,有一段时间我们给她起了个诨名:白鹅。这几年我学了不少文化,知道天鹅和白鹅相比,天鹅更文绉绉、更优雅些,所以很后悔当初没有叫她天鹅。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我当时也知道呀!我真是个“傻帽”。光滑的脖子下边,这家伙那一对趾高气扬的乳房,也超过了一般姑娘。农村姑娘以高乳为丑、为羞,往往胸脯一见长时,便用布条儿紧紧束住,束得平平的,像块高地。一般农村姑娘的胸脯是高地,方碧玉那家伙的就如同喜马拉雅山啦。这家伙胳膊长腿也长,肤色黝黑。别的部位我无福见到,只能靠想象来补充了。
我经常回忆起二十年前在生产队的数千亩棉田里与方碧玉她们给棉花喷药灭虫时的情景,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啊,哎哟我的姐方碧玉!你额头光光,好像青天没云彩;双眉弯弯,好像新月挂西天;腰儿纤纤,如同柳枝风中颤;奶子软软,好像饽饽刚出锅;肚脐圆圆,宛若一枚金制钱——这都是淫秽小调《十八摸》中的词儿,依次往下,渐入流氓境界。那年棉花疯长,雨水充足,花棵子足有一米半高。清晨,大雾弥漫,一块块的红太阳从雾中显出来,天地间仿佛拉起了一幅无边无缘粉红色纱幕。我们瑟瑟缩缩地到达田间。技术员从井里打上水,用玻璃吸管往水里兑药液,再把搅拌均匀的药水灌到我们的喷雾器里。方碧玉抱着光胳膊说:这么浓的雾,棉花枝叶上全是水,喷上药液不就立刻流下来了吗?技术员是个双眼角永远夹着眼屎的中年人,在生产队里以胡搅蛮缠著称,队长见了他都惧怕三分。他斜着眼说:“流下来有地承接着,你操什么心?”方碧玉便不再言语,撅着屁股,一起一伏地往喷雾器里打气。她胳膊有劲,上身起伏的速度特别快。我有时站在她对面,有时站在她背后,经常因为专注地看她打气而忘记往自己喷雾器里打气。看她打气是假,看她身上的故事是真。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女人周身都是迷人的故事。为此我挨了技术员很多次冷嘲热讽和咒骂。但我恶习难改,只要看到那两瓣饱满的屁股、那弯下腰就显出来的乳谷时,便如痴如醉,想入非非。虽然知道这样想有悖道德,但女人的力量对我来说实在比道德更有吸引力。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们钻到棉花地里,横枝逸出的棉棵子已经把垄沟交叉住,只要一走动,露水便纷纷落下,几分钟后,全身上下便湿透了。即便是夏天的清晨气温也低得令人发冷,何况遍身被凉露浸湿。喷到棉棵上的药水很快又落到我们身上。所以与其说是喷药杀虫,不如说喷药杀我们自己更准确,幸好我们都有了抗毒性。有一次我头上生了虱子,方碧玉想了个高招,用喷雾器喷了我一头剧毒农药,虱子消灭得干干净净,我安然无恙。我们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往体内吸收剧毒农药。我猜想我的血液里至今还掺着些剧毒农药,几十年来,我身上再也没生过寄生虫,蚊虫也从不咬我,大概就沾了血里有毒药的光吧。所以当社会号召公民献血时,我从来不敢报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觉悟不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