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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大娘要是有你这样一个闺女,下辈子变马变牛都行……”司令娘从“茶壶盖子”头上揪下一根白发,说:“闺女,你可要把心放宽点,瞧瞧,都有了白头发了!愁思使人老呢!”

“茶壶盖子”接过那根白发,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了下来。

这时候,我和司令、吴巴等人都成了大青年,我们的脸上,生满了胡须,布满了皱纹。几年前那场毒打,治好了我的相思病。现在回忆起我对“茶壶盖子”的单相思,自己都感到脸红。如果不是爹娘对我痛下鞭笞,我很可能会因为她而死。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为一个女人而死比鸿毛还轻。现在,我对“茶壶盖子”的容貌基本上可以做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了。首先要指出的是,将近十年的农村生活,严重地损坏了她的容貌,她的皮肤失去了初进村子时的那种珍珠般的光泽,她的眼睛里的光芒也比刚进村时暗淡了许多,她的曾经让我们心醉神迷的牙齿,也因为长期饮用含氟水而发了黄。常年的艰苦劳动,使她的腰身也变得粗壮臃肿;她的嗓音变得更加沙哑,我们好久好久听不到她的歌声了。这时候她已经将近三十岁,这在村里边已经属于老姑娘的年龄了。我姐姐跟她差不多大,但我姐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因为少年时留下了作风不好的恶名,找媳妇屡遭挫折,但我也终于和王木匠的瘸腿闺女王桂花订了婚,两家老人商量好了,等新麦子收下来时,就给我们成亲。总之,“茶壶盖子”基本上是一朵开败了的鲜花,是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她跟村里的女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她还保留着每天清早蹲在知青点门前的台阶上刷牙的习惯,除了她还能偶尔收到一封从外地寄来的信,她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有一天我们在一起锄地时,我听到她在我身边大放响屁,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绝望的深渊。农村真是个伟大的地方,无论多么顽固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放到这里,用不了十年,就改造得跟贫下中农一模一样。贫下中农家的姑娘脸皮薄点儿的,也不会像她这样在男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放屁啊!

“宋鬼子”也不是当年的“宋鬼子”了,他的“风箱”早就哑巴了。后来听说,他把琴拿到县城卖了,卖琴的钱换成了烟卷和烧酒,喝了,抽了。他的白牙被香烟熏得焦黄,面色如土。“茶壶盖子”每天早晨还蹲在石头上刷牙——想当年十几个知青排成一队蹲在石头台阶上刷牙的情景多么美好,他们的牙刷子来来回回地推拉着,洁白的泡沫从他们的嘴里溢出来,甜丝丝的牙膏味儿在早晨的空气中散发开来,我们趴在墙头上,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几十个人趴在墙头上,看知青刷牙,一边看一边评论,这个嘴大,那个嘴小,这种牙膏味道爽口,那种牙膏有一种水果香气——“宋鬼子”连牙也不刷了,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据司令的娘说他早晨起床后连脸都不洗。司令的娘劝他:“小宋啊,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不洗脸,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昔日以非凡的风度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自惭形秽的英俊青年却说:“为什么要洗脸?我凭什么洗了脸给你们看?”司令的娘两手一摊,说:“你们听听,这是什么逻辑?”——司令的娘都会说“逻辑”了,这都是让知青给闹的。

知青刚下来时,的确是靠工分吃饭,挣多多吃,挣少少吃,挣不着不吃,但自从一个知青家长给毛主席写了一封诉苦信后,上边下来了指示,说知青不管挣多少工分,每年必须保证分四百斤粮食,生产队里没有粮食,去集上籴也要籴给他们,这一下子知青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我们不劳动就会饿肚子,知青即便天天睡大觉也可以吃饱肚子。有了这样的铁杆庄稼,只有“茶壶盖子”这样的傻瓜还天天下地,跟贫下中农一起死受,像“宋鬼子”这样的滑蛋,立刻就变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年当中起码有半年见不到的他的影子,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他在外边野够了,就在村子里逛大街串胡同。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破军帽,脚上趿拉着一双懒汉鞋,嘴里叼着烟卷,浑身散发着酒气,彻头彻尾一个爷。村子里传说,他从夏镇公社知青那里学来了一种偷鸡术,说只要他念个咒,鸡就会跟着他走。起初人们还不信,说毛主席的知青怎么会偷贫下中农的鸡呢?但村子里的鸡却在渐渐地减少。有人跟踪了“宋鬼子”,发现他的确在偷鸡,他不是念咒,而是用一种弹簧钩子钓鸡。他在弹簧钩上装上一粒泡涨了的玉米粒,扔到鸡跟前,鸡将玉米粒啄下去,钩子就在嘴里张开,他扑上去一把拧断鸡脖子,揣在怀里就走了。人们找到大队里的书记反映“宋鬼子”偷鸡的事,书记说:“活该,谁让你们养鸡了?”

知青下乡运动的最后几年,搁浅在我们县的那些知青相互串连,组成了实际存在的偷鸡专业队。他们有恃无恐,把一个县吃得遍地鸡毛。人们即便抓住他们,也不敢伤了他们半根汗毛。农民打了知青,那是砍头的罪;知青打了农民,那是活该倒霉。想不到一个神圣庄严的运动,竟以如此荒诞的形式接近了尾声。毛主席想让知青到农村去锻炼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没想到锻炼出一批偷鸡贼。传说他们还供了自己的神,他们的神是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村子里那些觉悟不高的老人议论说:“游击队拉驴,知青抓鸡,一代不如一代。”支部书记把他们集合到大队部,训他们:“你们要是活够了,就找根绳子吊死算了,怎么敢把黄皮子游击队跟知识青年相比呢?难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吓得那几个老东西脸色土黄,再也不敢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