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诗是跟着爱好诗歌的李老师学的,我老婆说诗却是闹知青时落下的毛病。1970年夏天,知青黄外香为了抢救生产队的小猪牺牲在司令家旁边的大湾子里,在知青的带动下,我们村掀起了一个歌唱英雄的运动,全村人只要不是哑巴不是四类分子就要编词儿,编出词儿来就让宋河和唐丽娟谱曲,然后在全公社范围内登台演唱。我老婆就是在那次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天才。这事儿当时轰动了全县,省里也派记者下来采访过,但最终没闹出大动静,否则就没有后来的小靳庄了。这件事没闹出个全国性的影响主要是黄外香的事迹不太过硬。这个闺女,有尿床的毛病,小伙子尿床,不算毛病;大闺女尿床,比较埋汰。生产队里的小猪很可能是在大湾子里洗澡,而黄外香很可能是投湾自杀。尽管没把我们太平村闹成小靳庄,但我们还是把黄外香闹成了革命烈士。她的墓现在还在大湾旁边。
我老婆那时还是王木匠的女儿,她一瘸一拐地走上高高的土台子,对前来参观的人们朗诵她的诗词:
“黄氏外香,浓眉大眼,早晨起来,学习《毛选》,顾不上梳头,也顾不上洗脸。手捧《毛选》,心明眼亮,突然发现,紧急情况。队里小猪,落进大湾,吱吱哇哇,叫苦连天。人民利益,重于泰山,个人小命,抛到一边。奋不顾身,跳进池塘,抓住小猪,顶在头上……”
我们赶着十几辆马车来到了火车站广场,开车时间还不到,我们就支起笸箩喂上了牲口。骡马咯嘣咯嘣地嚼着谷草,我们的肚子也很饿了。小唐要去买饭给我们吃,我们怎么能让她花钱?但她跟我们翻了脸。只好让她去买,她和司令,买回了十斤油条,还有二十个烧饼,我们的老婆孩子吃得满脸是油,欢天喜地好像过年。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凑了点钱,让我代表,交给小唐,表表心意。小唐不收,说她在城里,挣钱容易,要我们的钱,好不过意。我们一齐,与她争辩,说钱虽不多,乡亲们心意,你若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们。她含着泪收下了我们的钱,说:
“乡亲们哪乡亲们……”
她的泪哗哗地流了出来。进城之后,她的脸变白了,变嫩了,她的牙也变白了,但与她刚进我们村时那一口玉牙相比,缺少了光泽。我们太平村的含氟水实在是太厉害了。
一年之后,司令回来了一次。他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身上有了许多城里人的意思,似乎连说话的口音也发生了一点变化。他说小唐给他找了个烧锅炉的工作,工作不累,但挣钱不少。他说吴巴经常去他家蹭饭,还说宋河也常去他家做客。我们提醒他防着宋河点儿,他笑着说:
“人家宋河的媳妇是歌舞团里的舞蹈演员,腰子细得像麻秆似的,奶子发得像馒头似的,脸蛋子嫩得像蛋清儿似的,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我们哈哈大笑,轮番请司令到家喝酒。
三年之后,司令又回了一次村,把他家那几间房子和小院子卖了,然后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十二
司令犯了死罪的消息是吴巴带回来的。吴巴现在是省报的记者,好像是又离了两次婚。他刚与家里的老婆离婚时让我们骂得不敢回来,这几年人家当了大记者,我们也就不好骂人家了。何况,人家的前妻一直在家侍候着吴巴的爹娘,据说吴巴来家,俩人还是在一炕上睡,既然如此,我们再骂人家就是多管闲事了。吴巴也说过:你们骂我,就说明你们自以为比我高明,但既然你们比我高明,为什么我在城里当记者,你们在家锄地?他一句话就把我们给憋住了。是啊,几个锄地的,竟然骂写字的,简直是颠三倒四,混蛋逻辑。
吴巴这次回来是给他娘奔丧的。他的娘死了,我们这些人自然都去帮忙,寒冬腊月,地冻三尺,我们几个人冒着大雪到村西桃园里公墓地上,给吴巴的娘挖坟坑。吴巴娘的坟坑旁边就是司令娘的墓,墓上生满了野草,野草上挂着蛇皮,已经很久没人到这里了。看着司令娘的坟墓,自然就想起了司令。屈指一算,司令已经八年没有回来了。范小鬼子说:
“司令大哥,不够意思,进城之后,忘了兄弟。”
薛刚说:
“城里那地儿,人情如纸,人在其中,怎不变质?”
我说:
“还是吴巴,比较爱乡,经常回来,逛荡逛荡。”
范小鬼子说:
“吴巴回来,家有爹娘,爹娘死后,没了念想,要他回来,除非去绑。我说这话,你们不信,擦亮眼睛,等着观望。”
吴巴到墓地来看工程,我们向他打听起司令,他打了个愣怔,想了一会儿,面色沉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