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我们村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不迷她的。老头子迷,青年迷,连我们这帮鸟毛都没扎全的半大小子也迷。村里人不说爱字,嫌这个字牙碜,其实迷就是爱,甚至比爱还要严重。我们村的民兵连长是个出名的大公鸡,连自己的弟媳妇都不放过,知青进了村,他倚仗着连长的身份,有事没事就往知青点钻,美其名曰关心知青,实际上是想浑水摸鱼。村支部书记让妇女主任把他叫来,当着许多人的面一顿臭骂:“狗东西,你想点什么不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董劁了你个狗杂种!”老董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劁狗阉猪,一把好手。连长辩解道:“其实我也没想什么,不过就是看看。”书记道:“看什么?看能解决什么问题?”连长说:“看美人养眼呢!”书记说:“日你妈的,反动逻辑!”
我们这帮小青年,对她的迷恋具有浓厚的审美意味,色情的意识很淡。与“茶壶盖子”相好?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就是喜欢看她,喜欢围绕着她嗅她的身上发出的那股隐隐约约的好味。究竟是什么气味,那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她的身上有那么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好闻死了。这股好味不光我一个人能闻到,司令也能闻到,吴巴也能闻到。吴巴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好友,他的四言诗作得最好,深受我们李老师的赞赏。吴巴写了一首诗赞美“茶壶盖子”发出的气味:
“‘茶壶盖子’,味道真妙;好像馒头,刚刚发酵;好像鲜花,刚开放了;闻到她味,没酒也醉;闻到她味,三天不睡。”
我想其实也不是我们想看她,而是她的牙、她的嘴、她的眼、她的腮、她的鼻子、她的像月光一样的笑容,把我们的眼睛吸了过去,就像河里的大漩涡子不管什么东西都吸引过去一样。我想其实也不是我们主动地去嗅她的气味,而是她的气味把我们吸了过去,就像花的香气把蜜蜂吸引过去一样。
知青下来后,我们小学毕业,成了公社的小社员。过了一年后,吴巴又去上了农业联中。我们跟知青们一起劳动,也就是跟“茶壶盖子”一起劳动。我们多么想跟她说说话儿,但是她根本就不理我们。她喜欢跟“宋鬼子”说话,有时候也跟那些大嫂子们说说话,有时候也跟那些老头子们学学农活,但她从来不理我们,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我总想找机会讨她一点好,但往往弄巧成拙。
记得有一天下午全队的人都去深翻土地——那天下午刮着很大的西北风,尘土飞扬,七个男知青里有四个戴着风镜,“宋鬼子”是其中之一。“宋鬼子”喜欢往头发上抹发蜡,发蜡喜欢沾土,所以他的头很快就成了黄色的了。他戴着风镜,顶着满头黄土,活像个刚刚跳伞逃生的美国飞行员。大家不敢看他,一看就想笑。以我姐姐为首的那帮大闺女笑得最厉害。队长愤怒地训斥她们:“笑什么?喝了母狗尿了是不是?”农村传说,喝了母狗尿就会狂笑不止。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当我们迷恋“茶壶盖子”时,以我姐姐为首的那帮大闺女正迷恋着“宋鬼子”。“宋鬼子”两颗门牙之间有一条缝儿,按说这是个缺陷,但我姐姐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条牙缝。问她为什么喜欢一条牙缝,她说别的地方都被人喜欢了多少遍了,只有这条牙缝还没被人喜欢过,所以她喜欢。她还喜欢他猛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牙关咬紧,让一缕细烟从那道牙缝里呲儿呲儿地钻出来。嗨,世界上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茶壶盖子”围着一条大围巾,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大眼睛。她的眼睫毛真长啊,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活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那天下午,我非常幸运地紧靠着她翻地——每人翻一米宽——为了讨她的好——也不完全是为讨好她,我是担心累着她——我翻了足有一米半宽,只给她闪下窄窄一条。她连看都不看我,好像没发现我的行动。队长过来检查翻地的质量,用一根木棍插插翻过的地,说:“小唐,深度不够!”她却说:“这不是我翻的。”因为口罩捂着嘴,她的声音瓮声瓮气。队长踢我一脚:“二皮,你想干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看我,其中也有司令的目光。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情。
记得有一个上午,全队的人都去南大洼割麦子。队长打头,每人两垄,梯次展开。我十分幸运地挨在了她的下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军便装,纽扣一直扣到了脖子。她穿上男式服装真是飒爽英姿,我看她一眼鼻子就酸溜溜地想哭,当然是激动的,当然不是难过的。她的那股好味儿与成熟的麦子气味混合在一起,与野花野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与天上云雀的歌唱声混合在一起,真是感人至深。在开始割麦前,我遭受了一个沉重打击:司令把她的镰刀抢过去,非常认真地帮她磨了。我相信这是司令一生中磨得最锋利的一把镰刀。他用两个脚后跟压住镰刀把儿,用左手的拇指逼住镰尖、中指挺住镰背,用右手捏着一块青青的、细腻如油脂的磨刀石,嘴里满含着一口水、唇间叼着一根麦管,让一股细水沿着麦管均匀地淋在镰刀刃上,同时他手中的磨刀石噌噌地运动着,磨一会儿这面,就把磨石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挺住镰背,继续磨下去。他磨镰的技术太出色了,连队长都赞不绝口。队长说:“司令,不用你割了,专门磨镰吧!”他把镰刀磨好了,问她:“你能给我一根头发吗?”她吃惊似的瞪着眼问:“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没有继续追问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我的心紧紧地撮了起来,好像不是拔了她一根头发,而是拔了我一根神经——递给他,那根头发在上午的阳光里焕发出蓝蓝的光芒,就像乌鸦的翅膀在阳光下发出的光芒一样。司令将镰刀的刃子对着自己的面,将她的头发轻轻地放在刀刃上,然后猛地一吹,头发就断成了两截!好家伙,吹毛寸断,这哪里是镰刀,分明是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