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令在省城犯了死罪的消息传到村里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是我们这茬人里最有福气的一个。
司令是外号,他的乳名叫八月,学名叫孙国栋。我们在村子里念小学时,他的外号就叫响了,连我们那个爱好写诗、开口就合辙押韵的李诗经老师也叫。李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看到黑板不干净,就说:
“司令同学,请你上前;抬起你脸,擦擦黑板;小心灰尘,迷了你眼!”
“唉!”他爽快地答应着走上讲台擦黑板。
受李诗经老师影响,我们也喜欢说四言句。李老师说,天下的诗歌、文章,都是从四言句化出来的,只要四言诗作得好,那就是一鞭一道痕,一掌一掴血,一刀一个窟窿,那就没有什么文体能难住你了。星期天我们约司令去放牛,站在大街上——他家临街——齐声喊叫:
“司令司令,你这懒种;日上三竿,太阳晒腚。东洼放牛,南洼割草;沟里摸鱼,河里洗澡;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司令的娘孙寡妇从屋子里走出来,将半截身体探出土墙,不高兴地说: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叫俺司令呢?俺有大号的,俺叫孙国栋。”
“大婶大婶,不要翻脸,我们保证,不再乱喊。”我们真诚地向她道着歉,然后大声喊叫:“司令司令,你真能磨,大闺女上轿,没你啰嗦!”
司令攥着一块地瓜从屋子里蹿出来,大声嚷着:
“别急别急,各位伙计,若不等我,不够意思!”
司令娘对司令说:
“往后他们叫你司令不许答应!”
司令在我们那班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里是个头蹿得最高的,据说他的爹就是个大个子,大个子爹做出大个子儿,天经地义。他的爹外号叫旅长,爹旅长,儿司令,一代更比一代强。也许他的外号就是从他爹的外号的基础上提拔起来的?谁知道呢!司令的爹六零年生活困难时撑死了——一架飞机掉在我们村头上,司令的爹和几个村民用担架将受伤的飞行员送到机场,机场里抬出一筐馒头慰劳他们,司令的爹贪食,一口气吃了十七个。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嘭的一声,胃爆炸了,人就死了。有人说个头高矮与吃得孬好有关系,我看关键还是种的问题,司令吃啥了?草一把菜一筐,没饿死就算大命,但他愣是蹿了个一米七十的大个子,还不满十五岁呢!
司令家房子旁边有一个大湾,湾里有水,水很深,水里有很多泥鳅。司令的娘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养了几只大鹅。大鹅的蛋比母鸡的蛋大得多,两个鹅蛋就有半斤。每年清明节,村里风俗是家家擀单饼煮鸡蛋。司令家过清明节不煮鸡蛋,煮鹅蛋,司令家的饼擀得特别大。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煮熟了的鹅蛋,就拿了两个鸡蛋去跟司令换,司令说:
“这件事情,很不平常,我得回家,问问俺娘。”
司令的娘见到我大姐,说:
“你们家二皮真有意思,拿着两个鸡蛋换俺司令的鹅蛋,我就让司令送给他一个。这孩子,真有景儿,临墙隔家的,还说什么换?”
我大姐回家就告了我一状。我娘说:
“你这孩子,真是嘴馋,怎么敢白吃人家的鹅蛋呢?吃了人家的鹅蛋,你拿什么去还?你如果还不上,就欠了人家的情,欠了人家的情就得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你这孩子,真是碟子里扎猛——不知道深浅!”
我大姐逼我将鹅蛋送回去,我说早就下了肚子了。她好奇地问我:
“鹅蛋什么味?比鸡蛋好吃吗?”
“好吃好吃,天下第一,捞不到吃,活活馋死!”我故意气她说。
其实鹅蛋很粗很腥,远不如鸡蛋细腻好吃,营养价值肯定也比不上鸡蛋。
我大姐恨恨地说:
“怎么不让鹅蛋把你噎死呢?”
因为一个鹅蛋,我与司令的关系亲密了许多。为了不欠他家的情,我冒着生命危险到邻村的瓜地里摸了一裤子瓜,有苕瓜,有面瓜,有甜瓜,深更半夜的,担着惊受着怕,只能是摸到什么摘什么,顾不上辨品种,也没法子分生熟,摘满了裤子,拖着裤腰往外爬,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动静。看瓜的小陈是个雀瞽眼,眼色不济,但耳朵特灵,他好使一杆土炮,炮膛里装满黑药和绿豆大的铁砂子,打出来就是一条火胡同。我说冒着生命危险绝不是夸张。小陈能听声打鸟,这也并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神枪手,主要还是那支土炮射界宽。我将一裤子瓜扛到司令家,虽没明说,那意思他们也就明白了。所以我跟司令的友谊是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的,并不是我吃了他家一个鹅蛋欠了他家的情要去巴结他,给他当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司令从小就是个忠厚孩子,在我们村有口皆碑。那时候临村有十几个孩子在我们村念书,河里发水淹没小桥,司令就把这些孩子一个个地背到对岸去。类似的好事他还做了很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尽述。总而言之,司令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尽管有的人暗中嘲笑他缺心眼,是个半傻子。不是也有人嘲笑雷锋是个傻子吗?雷锋理直气壮地说:“我愿做革命的傻子!”司令什么也不说。1964年掀起学雷锋运动后,我们学校提出的口号是:“远学雷锋,近学孙国栋。”这个口号用了司令的学名,别扭得很,我们建议改成“远学雷锋,近学司令”,学校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