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六人,围桌而坐,都是从小的伙伴。吴巴、薛刚、范小鬼子、罗铁锁。司令从小就寡言,现在更成了一个闷葫芦。他十五岁时就有一米七高,二十岁时一米八,二十五岁一米八一,此后再也没长。他的胡须很重,有点络腮,双目漆黑,头发很硬,坐在那里,像个强盗。吴巴小学毕业后,去念了“联中”,小知识分子,不愿干活,在村里小学,担任教师,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每周三节体育,还有两节音乐,他夏天讲课,喜欢光背,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平日讲话,出口成章,经常写诗,四六成行,投到省报,梦想发表,没有发表,运气不好。薛刚会打铁,尤善打菜刀,他打的菜刀能剁断钢丝,但切菜不快。范小鬼子会做豆腐,卤水点的老豆腐,能用秤钩子挂起来那种。罗铁锁让铡草机切去了一条胳膊,走起路身体斜斜。
大家举盅,一齐祝贺。祝我新婚,幸福快乐。然后仰脖,把酒干了。烈酒入肠,肚子发热,吃点小菜,压压邪火。没啥好吃,各位凑合。一碟虾皮,小葱拌了;一碟花生,用油炸了;一碟萝卜,用醋熘了;一碟黄豆,盐水煮了。一盅一盅,紧着忙活。景芝白干,当时名酒,六十二度,性情猛烈,非大喜事,舍不得喝。三瓶小酒,眼见干了。我们六个,舌头发硬,耳朵发热,酒遮着脸,信口胡说。我们六人,全都成婚,唯有司令,还是光棍。他的条件,其实很好:浓眉大眼,面相不错;虎背狼腰,身板不错;沉默寡言,性格不错;干活卖力,品质不错;出身贫农,阶级不错;三间草屋,一个大院;四只大鹅,八只母鸡;一个老娘,两头猪崽。院里有树,一枣一柿。枣子熟了,满树红星,柿子熟了,满树灯笼。小康之家,很是红火,可是司令,竟没老婆。我们大家,都很生气,齐骂女人,瞎了眼睛。我的老婆,过来敬酒,一步一瘸,很是幽默。木匠女儿,虽然腿瘸,精神健旺,语言活泼。她给众人,一一倒酒,然后举杯,接近头顶:各位大哥,各位小弟,敬你们三杯,表表心意。女人敬酒,不许不喝,谁要不喝,就是老鳖!说完这话,仰脖灌下,连干三杯,面不改色。众人吃惊,连连喝彩,王家的闺女,果然厉害!我妻骄傲,大言不惭:三杯水酒,算个什么?我跟我爹,赶集卖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为驱寒气,怀揣酒瓶,一步一口,半里一瓶。她吹大牛,我心不悦,板起面孔,用话刺她:行了行了,你别吹了,人说你胖,你就大喘,人说你白,就不洗脸!她不服气,反唇相讥:你说我吹?咱就实践,每天三斤,景芝白干,我喝不完,我是屎蛋,你供不起,你是混蛋!看她的表情,绝不撒谎,这样酒坛,比较难养。一瓶景芝,一元二角,三瓶景芝,三元六毛。这样消费,谁能承受?这样老婆,真是欠揍。大家都笑,哈哈哈哈,只有司令,眉头紧锁。吴巴开言,问我老婆:我说大嫂,你给说说,司令大哥,如此好人,为啥女人,都不上门?我妻鲁莽,直言回答:司令大哥,你别发火,如果发火,我就不说。司令言道:你说你说,我这等人,哪里有火?我妻开言:你要不火,那我就说,都说您是,一个傻蛋,帮人干活,不吃人饭,只管拉车,不管看路,脑子不好,影响后代,有人说您,得过脑炎,有人说你,不会算数,三八二三,二八十五。有人说您,下边很小,包头包茎,像个蚕蛹。我的老婆,啰嗦没完;新婚媳妇,流氓语言;如此娘们,实在丢脸;被我一脚,踹到外边。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望风扑影,没有根据。要说别人,咱不知道,司令大哥,发小朋友,您的那话,谁敢说小?下河洗澡,比赛撒尿,相互之间,经常见到,您的老二,亚洲一号!大家齐声,安慰司令,都说大哥,不必心急,时候不到,长夜难明,姻缘没到,急也不行,姻缘到了,不成也成,必有仙女,在把你等,晚豆最香,晚瓜最甜,晚来女人,绝不平凡。大家喝酒,不提这话,话题一转,说起小唐。都说小唐,真是命苦,八年抗战,喝风吃土,白脸变黑,黑脸变黄,一朵鲜花,不成模样。说起宋河,这个鳖蛋,偷鸡摸狗,人事不办,弄大人肚,还不认账。这个小子,不是溜子,是个舅子,下次见他,给他好看,知青不打,打了犯法,把他的头,塞进裤裆,“老头看瓜”,不留外伤。整他时先蒙住他的眼,用臭袜子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喊,给小唐报仇,替母鸡申冤。说着骂着,又转了话题:二皮二皮,你这东西,当年迷她,几成花痴。我脸飞红,张口反击:伙计们住嘴,你们是老鸹,笑话猪黑。吴巴你好,送给她枣;薛刚忘了,替她背草;范小鬼子偷看她洗澡;罗铁锁跟着她傻跑;司令大哥,帮她磨镰,磨得那镰,吹毛寸断。想起往事,感慨万千,这个女人,真是可怜。这个女人,真不简单,非要养个私孩子,不怕丢人现眼,这件事情,还有大麻烦。公社县里,不会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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