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孩子上学晚,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司令十六岁了,才读小学五年级。我比司令小一岁,也读五年级。那个夏天里的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举着铁皮喇叭在大街上喊叫,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和预防大脑炎——“文革”爆发时,正赶上大脑炎流行,死了好多小男孩——“十六条”早就忘了,预防大脑炎的宣传词儿还记得:“一九六六年,真是不平凡,砸烂三家村,流行大脑炎。得了大脑炎,快吃葱和蒜;小子你不吃,立马就完蛋!”我们在前面喊叫,后边还跟着一些小顽童,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还大胆地改造着我们的广播词儿:“十六条儿,十七条儿,一条一撮鸡巴毛儿;张老汉,李老汉,快吃大葱和大蒜,不吃马上就完蛋!”这些词儿要是出自大人之口,肯定要被打成反革命,但出自小孩子之口,也就没法子追究了。
1968年夏天,我们村子里下来了一批知识青年,七男五女,总共一打。他们的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但看起来比我们大。城里人知识多,思想复杂,发育早。我们在夏天里还光着屁股上街,就像伊甸园里没受诱惑之前的亚当——我的这点宗教知识是从陆西文的爷爷陆鬼子那里听到的,这老爷子解放前就信了耶稣教。农民们在地里锄草,他站在地头上祈祷:“主哇,不要让我的地里长草!”主当然不听他的使唤。棉花地里闹虫子,农民们都提着瓶子去捉虫,他跪在地头上祈祷:“主哇,不要让棉铃虫吃我的棉桃!”棉铃虫也不听上帝的话——知青都穿着衣服,不但穿着裤子,而且还穿着褂子,不但女的不光膀子,连男的也不光膀子。我们光着屁股去知青点看热闹时,女知青都不敢抬头。村支部书记往外轰我们:“滚,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东西!”我们被轰出来,低头看看自己,然后看看别人,尤其是看了司令之后,才感到问题严重,不穿褂子可以,不穿裤子是绝对不行了。
知青中有一个男的,名字叫宋河。宋河瘦高个儿,白瓜子脸,高鼻子,长眉毛,一头卷毛,看样子不是纯粹的中国人。谣传他爹是个美国大兵。村里人很快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宋鬼子”。杂种出天才,“宋鬼子”会吹口琴、吹笛子,还会拉手风琴。吹笛子吹口琴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学校的季老师也会吹。手风琴这种乐器样子古怪,我们不但没听过,连见都没见过。司令说手风琴像他家的大风箱,我们一琢磨也觉得像,就给“宋鬼子”的手风琴起了一个外号“风箱”。
知青中有一个女的,名字叫唐丽娟。这个名字很古典,有一点点小家碧玉的意思,显得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男知青数“宋鬼子”好看,女知青中数唐丽娟漂亮。村里人给她起了一个外号:“茶壶盖子”。这是一个高度赞美的外号,意思她是最漂亮的。
我们那地方,地是涝洼地,水是含氟水,不论男女老少,一张嘴就露出两排猪屎牙,难看得要命。年轻人好俊,学着城里人用牙膏刷牙,捣得满嘴血沫子,也没见哪个刷白了。我姐姐她们那帮大闺女,每天早晨对着镜子用剪刀刮牙,刮得满口鲜血,也刮不白。我有一个当医生的姑姑,批评刮牙的大闺女们:“刮什么呀!你们的牙髓都是黑的,刮什么?如果想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连根拔,然后镶上一口化学的。”真还有几个青年听了我姑姑的话,去县城里把牙拔了,镶了满口的化学牙。刚镶了牙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出门就捂上一个口罩;过了一段时间,又生怕别人看不到,见到人就龇牙咧嘴,恨不得把嘴唇切去。我们学校有个代课老师马红英,镶了一口化学牙,说起话来连腔调都变了,好像嘴里勒着一条马嚼子。
“茶壶盖子”的眼睛鼻子就不必说了,单她那一口牙就够了。人家那牙,白里透出青来,一颗是一颗,像瓷的也像玉的,一张嘴就闪闪发光,好像嘴里含着珍珠。我们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感到眼前一亮,全是她的牙闹的。她的牙齿是她的明媚的笑容的重要构成部分。几十年后,我们村里的人提起她来,首先要说的就是:那闺女生了一口好牙!
“茶壶盖子”除了牙好,别的地方也出色。她的皮肤很白,很薄,仿佛一掐就会冒出白水儿。她的眼睛很大,嘴巴稍大了点——我们那儿审美标准比较古典,喜欢小嘴美人,这都是让评书害的,评书里描述美人,动不动就说“杏眼桃腮,樱桃小口”,实际上地球上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女人,如果有,肯定是妖怪——她的身材也好,腰是腰腿是腿,不像我们村里那些大闺女,上下一般粗,个个赛麻袋。现在回忆起来,如果硬要让我找出“茶壶盖子”的不足之处……我实在找不出来。有人说她的嘴巴有点歪,但我就迷她这个歪,一歪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