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勇气回答她?我转身跑掉了。
那个夜晚真是美妙无比,连夜猫子的叫声都温柔可爱。我在大街上疯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唱革命歌曲。我正处在变声期,嗓子里好像塞着一团牛毛,声嘶力竭地发出的声音好像鬼哭狼嚎。我听到街上的人们在骂:“别吼了,再吼就该闹地震了!”一个幸福的人还在乎别人说什么?他们怎么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地球上最最美丽的姑娘,接受了我十二块糖!她接受了我的糖,就说明她已经喜欢上了我,就说明我们俩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就说明她有可能与我……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在大街上狂奔,好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我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跑回街东头,村子里的几条狗追在我的屁股后头,狂叫着,我感到它们不是追着咬我,而是受到了我的情绪感染,跟着我狂欢呢!
当我汗流浃背地走进家门时,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浑身的毛孔顿时关闭。我看到,父亲提着一根绳子,母亲攥着一把扫帚,大姐举着一张铁锹,宛如三个严肃的猎人,摆开了打狼的阵势。我一眼就看到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屋子里灶台旁边的风箱上,放着一个红包,包里就是我的糖。天哪,“茶壶盖子”又一次把我出卖了!
父亲嘲讽地说:
“谈恋爱的英雄,回来了?”
母亲说:
“鳖蛋,你竟敢偷钱去讨女人的好!”
大姐道:
“你自己撒泡尿照照!”
父亲说:
“你的声音比猫叫春还要难听!”
母亲说:
“真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
大姐说:
“这样的民族败类还留着他干什么?干脆砸死他,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我知道有口难辩,索性一言不出。
大姐问:
“说吧,钱是从哪里偷的?”
“我没有偷,也没有抢,这些糖块,别人奖赏……”
父亲抡起绳子说:
“还敢贫嘴!”
他手里的绳子,弯弯曲曲升到空中,然后突然伸直,啪的一声落在我屁股上。一绳子抽下来,着鞭处火烧火燎,但并不十分痛楚。
“说!”
“我真的没有偷!”
“没偷也该打!”
“打掉他的花花肠子!”
“买了那么多糖,爹不给吃,娘不给吃,拿去孝敬妖精,冲着这也该打!”
骂声和毒打像雨点般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我闭上眼睛,心中响起了“风箱”的声音,响起了打碗的声音。我仿佛看到,“茶壶盖子”站在一边,看着我的亲人毒打我,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她的笑容像冰一样把我的心冻住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听到绳子和棍子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扑通声,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拍打一条破棉被。
二
几年之后,村里的知青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病的病,死的死,昔日热闹非凡的知青点变得冷落如寒窑。到了1975年春天,知青点里就剩下“茶壶盖子”和“宋鬼子”了。村里人可怜他们,私下里商量:干脆,让他们俩结婚得了,这样,他们的心情也许会好一点。司令的娘说:
“还要你们操心?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还要你们操心?”
司令的娘从知青进村那天起,就负责给他们做饭,从十二个人的大锅饭做到两个人的小锅饭。她感叹道:
“嗨,我就像一个老麻雀,眼看着这些小麻雀一个个地飞走了,什么时候这两个也飞走了,我的事也就完了……”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的表情很是真诚,“茶壶盖子”看着她的老脸,眼泪都流了出来:
“大娘……谁都能走得了,唯有我走不了……”
司令娘说:
“孩子,不要着急,国家不会忘了你的,当年国家花了那么大的本钱栽培你,还能把你扔在这里一辈子?你和小宋都不是久屈人下之人,天老爷磨难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将来担大事的。”
“茶壶盖儿”绝望地说:
“大娘呀,你看看我这手,粗得像老树根一样了,就是给我一架钢琴,我也弹不出声音了……”
司令娘抓过“茶壶盖子”的手放在眼前端详着,说:
“不粗,不粗,比你大娘的手细多了!”
“茶壶盖子”把头伏在司令娘的胸前,说:
“大娘,你就像我的亲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