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你再好好想想,一个旺活的性命,不能这样说毁就毁了,天老爷会生气的,送子娘娘会不高兴的,闺女,好闺女,听大娘一句劝,把这个好孩子留下吧……”
司令娘唠叨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茶壶盖子”停住脚步,说:
“大娘,您别哭了,您一哭我的心就乱了……”
她们翻过河堤,走上小桥。桥下的水蓝汪汪的,镜子似的,照出了她们的倒影。司令的娘望着“茶壶盖子”水中的倒影,说:
“闺女,你自己看看,你不年轻了呀!你不年轻还是年轻,你不趁着年轻生了娃娃,等老了怎么办?你老了谁侍候你?谁给你端屎端尿?你死了谁给你摔瓦盆?谁给你圆坟头?谁给你烧纸钱?你要是国家的人大娘也不劝你,国家的人从生到死国家全包了,可你现在是庄户人,庄户人国家不管,一切都要靠自己……”
一只油亮的小燕子贴着水面掠过来,用它的洁白的肚皮点了一下水,水面上荡开了层层波纹,她们的脸在水中动摇变幻了。泪水更多地从她们脸上流下来,把她们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茶壶盖子”到河边撩着河水洗了洗脸,走上来说:
“大娘,我知道您是从心眼里疼我,但这个孩子我不要,我不想替一个无情无意的男人怀孩子!”
司令娘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小宋变心了?”
“茶壶盖子”说:
“大娘,走吧,不要再问了。”
司令娘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个小杂种!这个杀千刀的小杂种,他怎么敢这么无情呢?!”
卫生院妇科那间唯一的房子里,一个村妇正在生产,王大夫的高声大嗓从破门板的缝里冲出来:“使劲使劲!早晚脱不了!”好像是产妇的婆婆在求情:“他大姑,让孩子歇歇吧……”“放屁!”王大夫怒骂着,“你想让她死?你如果想让大人孩子一块儿死咱就让她歇歇,你说吧,你说!”产妇的婆婆忙说:“好孩子,别听我的,听你大姑的。”王大夫说:“你自己想想吧,想死,就这么靠着吧,不想死,就努一把力,早晚是你的活,谁也替不了你!”
司令娘不知深浅,上前敲门,门推开了一条缝,探出了王大夫那个白白胖胖的大脸,她烦不胜烦地问:
“干什么?”
司令娘说:
“他大姑,这闺女要……”
王大夫伸出两只血手,说:
“大婶子,你没看到我在忙着吗?”
司令娘说:“小唐是知青,应该优先……”
“见了来流产的我就恨!”王大夫看看小唐的脸,猛地关上门,在屋子里说:“在外边等着,这会儿就是省委书记的娘来流产也得等着。”
“茶壶盖子”有些抱怨地说:
“大娘,您就别张罗了!”
她的脸色苍白,身子摇晃起来。司令的娘问:
“闺女,你哪里不好?”
“茶壶盖子”说:“我有点头晕……”
司令的娘慌忙把她扶到墙根上坐下,说:
“大娘为你着急,惹王大夫生了气,你别在意……”
她说:
“大娘,您别这样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您这么个亲人了。”
她们并排着坐在墙根上,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王大夫的诈唬声和产妇鬼哭狼嚎般的嚎叫声。司令的娘说:
“嗨,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苦都不能受,我们生孩子那会儿,哪有出声的?再痛也得咬牙忍着。”
太阳接近正午了,光线又白又亮,刺人眼睛。她们被晒得浑身刺痒,身上好像有小虫在爬。卫生院南墙根上种了一片月季,开了几十朵红红黄黄的花。蜜蜂和苍蝇都围着花朵飞舞,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令人听了昏昏欲睡。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呱,呱,呱,活像蛤蟆叫。王大夫高兴地说:“一个大小子!”产妇的婆婆激动地说:“老天爷开了眼啦!老天爷开了眼啦!俺老许家有了接班人啦,老许家绝不了后了……”说着说着,那婆婆就呜呜地哭起来。王大夫说:“你哭什么?”婆婆说:“我是高兴的……”
这时,从卫生院大门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青年,紧跟在青年后边的是个老头,她们明白这是产妇的丈夫和公公来了。产妇的婆婆拉开门蹿出来,手舞足蹈地说:“老头子,老头子,生了,生了,生了个大孙子……”产妇的公公兴奋地搓着手,身体在原地打转转,好像一只被打蒙了的鸡。产妇的丈夫望着他娘的脸,只顾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