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她说,“司令!”
你们能体会到当时我的心中滋味吗?不,你们不可能体会得到,你们没有看到她说话时的样子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心里的滋味?你们没看到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军便服的样子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心中的滋味?你们没看到她那两只被太阳晒得粉红的耳朵怎么可能体会得到我心中的滋味?
开始割麦了。割麦子是农村最沉重的活儿,麦芒刺人,尘土呛鼻,腰酸背痛,别说是从没干过农活儿的知青,就是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提起割麦子也发怵。但割麦子也是农村中最愉快的劳动,收获总是让人们感到快乐。更重要的是割麦子时全队里的人都不回家吃饭,饭由保管员到各家收集,送到地头上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各家都不惜血本做出了最好的饭食,生产队里还免费供应大米稀饭。大米稀饭,不是一般的稀饭。我们生产队比较腐败,每年都拿出半亩地种旱稻,为的就是这几顿大米稀饭。大米稀饭,大米稀饭里还加了一把红糖。有一次保管员喝得醉醺醺的,把“六六六”当成了红糖,我们都喝出了异味,但没有人不喝。不要钱的大米稀饭,有点异味就有点异味吧!连“宋鬼子”和“茶壶盖子”都喝了加了一把“六六六”的大米稀饭。割麦子还是一种劳动竞赛,真正的你追我赶。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蹲着割,将割下的麦子放在大腿窝里夹着,夹够了个子,打个腰儿放下,下家的将自己腿窝里的麦子放进去,然后捆起来。小青年和妇女腰好,都猫着腰割,割下的麦子放在两腿之间夹着,从后边看好像长了一条金色的大尾巴。她在我的前面弯着腰割着,麦子在她的大腿之间夹着,好像一条金色的大尾巴。我穷追不舍地跟着她。起初她仗着镰刀锋利还能对付,但她的镰刀很快就不利了;再加上她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长劲儿,一会儿就不行了。她站直了腰,用拳头捶打着腰,一脸让我心疼的表情。我什么也没说,没有什么好说的,忠不忠看行动,我往左一跨步,把她那两垄麦子包割了。我一柄大镰四面挥,精神变物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温度不能把石头变成小鸡但是温度能把鸡蛋变成小鸡;爱情不能使木头产生力量但爱情却使我产生了力量。有经验的生产队长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干劲不足,加上妇女”,一个小伙子推车一个小伙子拉车每上午能运十车粪,一个小伙子推车一个大闺女拉车每上午能运十五车粪,劳动生产率提高百分之五十。我没上几天学脑袋里却积累了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一部分唯物辩证法,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吗?是我头脑里固有的吗?否!这些东西是从三大革命实践中得来的,这些东西只能从三大革命实践中得来,与知识青年朝夕相处是三大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和她们嘴里不断地漏出来的东西被我的海绵脑袋全部吸收并进行了化学处理,变成了我的知识,指导着我的行动。那天我割疯了,为了她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为了她我下定决心我不怕牺牲,我宁愿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为了你“茶壶盖子”我什么都敢抛。从知识青年那里偷来的革命时期的话语与不革命时期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车轮一样地旋转着,我感到我根本不是在割麦而是在大海里游泳,一举手就激起一串浪花;我感到我不是在游泳而是在腾空,一挥臂就割下一片朝霞。我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风箱”的叫声,美妙无比,好像地瓜干子老烧酒……爱情如酒令人沉醉,队长的大脚就是醒酒汤。队长一脚就把我踢了个狗抢屎,他骂道:“混蛋二皮,你这是割麦吗?否!你是在破坏!”我割过的地方,麦茬儿留得高,糟蹋了生产队的草;麦子落得多,浪费了生产队的粮;我帮“茶壶盖子”割麦,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队长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才多大个人儿,就有这么多资产阶级坏思想!”更让我伤心的不是队长的话而是“茶壶盖子”的话,她说:“他非要替我割,我也没办法!”你们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否!绝对不是人话,她的一句话就像一大块冷冰冰的黑石头,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我一头栽到地上,脸贴着像亲娘一样的黑土大地,听到一个声音在高高的空中说:“死了吧死了吧,你这样的可怜虫还活着干什么?!”我恨不得用镰刀把自己的头割下来,让我的满腔热血喷上云霄,化作一道彩虹。
我当然没舍得割下自己的头,虽说“瓦罐不离井沿破”,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志气,没有自尊,这就是我的悲剧所在。但在爱情的辞典里,是查不到“志气”也查不到“自尊”的。割麦那天,我心里产生了对“茶壶盖子”的不满,甚至是仇恨,但当我一看到她的脸,一看到她的牙,一闻到她的味儿,我的心里就只有对她的爱情了。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在我迷她迷得最疯狂的时候,曾经趴在地上吻过她的脚印儿。对这个女人的迷在我的一生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是后话,暂时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