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我流泪了。我假如还不信我的确看见过他约灵魂,那么,你想一想,这些纯粹属于他个人,他家庭秘史的材料,我怎么会知道?他到太平湖来的这段经历,就是他亲人也不知道,所以他们的文章里,从未这么详细地写过。他们也不清楚哇。
我想扶他坐下,他轻盈地躲开我,笑着说;“别碰我。我身上凉。灵魂没有活人的体温,这会吓着你。”
他又坐下,接着说:“我来到这儿,已经是正午了。天闷热。天上老是打闪雷,可又不下雨。那雷声挺像人闹肚子,肚里咕噜噜地响。也许老天也想不通人间的事,可又不敢说,只是叽哩咕噜地议论。几天里,八亿人一下子起来大喊大叫,那劲头儿连老天爷也吓住了。我坐在小柳树下,不饿,也不渴,肚里只有一股气,闷得我头昏眼花。四处没人,远远地只有几个打鱼的,张着网,人却在树荫里躲着抽烟。这地方真静,静得只有蛤模叫,蛐蛐嚷。你不知道吧,我曾经给齐白石老人出过一个难题,请他画一幅画,题意是‘蛙声十里出山泉’。画里还要有声,让人去想,越想越美。齐老真费了心思。过了半月,他送来一张画,你猜他怎么画的,不知道吧?他画了一群蛤蟆骨朵儿,顺着山泉游动。神了。那真是神品,那真是好画!我喜欢蛙鸣,那比年青人喊口号儿好听得多。”
远处,打雷打闪:这里有风,当然,也夹着雨。
老舍忽然对我说:“披上雨衣吧。灵魂不怕受风淋雨,淋了雨你可容易发烧。”
我披上雨衣,他就在雨里站着。你说怪不,明明他站在那儿,可雨点儿竟然能从他头上直下到地上,就跟从灯影里穿过一样,就像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物质的外形一样。我更相信了,和我说话的,确是老舍的魂灵。
“我在湖边儿转悠了一个多钟头,那老人来了。就是刚才祭奠我的那位。”老舍接着说,“他是看见我在这儿转悠,多了心,怕我跳湖。我得把他打发走,不能让他拦住我。这老头儿,机灵!跟我饶着脖子说话。先说他是旗人,接着说他儿子看过老舍在孔庙挨斗,完事儿问我认不认识老舍?这不成心绕搭我吗?我自然不告诉他,老舍就是我,我就是老舍。可他不死心,跟我说程疯子,说祥子,说王掌柜,说他们都是好人,写好人的人必定也是好人。可好人挨斗。所以斗好人的必定是坏人,这场运动也就不好,纯粹是妖蛾子。他说,他明白,这运动,那运动,无非是让大伙儿连窝头都吃不饱还得说好话,鞠躬磕头。谁要敢哼哼,就抢谁一棍子。他问,这是谁的馊主意?我可没有回答他。我也答不上来,因为,我觉着他比我还看得明白。我想不明白的,是文化大革命,为什么偏偏要糟践文化?我到过外国,我承认外国的文化自有高明之处,可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化不应当留着吗?不应当发展吗?凭什么要烧了,毁了?我一辈子追着革命呀,为什么要骂我个里里外外不是人?人的尊严可以随便儿地污辱,人的价值可以随便儿地践踏,这能忍受吗?中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儿?往后还怎么过?不死,还等什么?!”
你看见过修马路吗?晚上,在工地边儿上竖根竿子,上面挂起红灯泡儿,让你老远就看得见?那天晚上我看着老舍的眼,老想起那挂着的红灯泡儿。
他又站起来走动,就像一阵风。他转着手杖,说:
“那老人让我回家喝茶,然后送我回家。我可不愿意。我告诉他我要安安静静地写点儿东西。他劝我离湖远点儿,看着我走到小杨树行里,他才回家吃饭。那时候天已经傍晚,该吃晚饭了。我坐下,掏出纸和笔,写下我最后的作品。”
我急忙打断他:“您写了最后的作品?那必定是屈原《天问》一样的东西。在哪儿,那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