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他说,“就是忙。”
“忙?”我纳闷儿了,“那边儿还忙?”
“当然也有不忙的。”他说,“可我闲不住,不然,那没有尽头的日子可不好打发。这些年,老有些朋友过来,叙叙旧哇,开个联谊会呀,开展点儿文化交流哇,事儿不少,只要你肯去干。就是住房不太安静。”他指指原来是太平湖的地面儿,“这儿给填死了,又搬来这么多人,我只好搬家,到护城河了。谁知道老有人在那儿游泳,外加上二环路上车来车往,噪音太大。先对付着吧。”
我看他比二十年前好像还年轻了,稍稍地发福,只是脸色比以前更白。
“那么……”我沉吟着,“二十年过去了,您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吧?”
“其实,没多少话,冥幽相隔,我们又管不了活人的事,瞎感慨一通也与实际无补。”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点儿这边的情形,借你的嘴去传给所有的活人。”
“什么事?”我问他。
老舍悠然地转着手杖,说:“有些人,总以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趁活着的时候,随自己的意思活个痛快。整个人呐,卖个国呀,毁灭点儿文明呀,糟践下儿同类呀,以为大不了是个死,死了,死了,死了一切全了。”
老舍走了两步,站住,对我说:“他们糊涂哇,在人世间,稍有不慎,办点儿缺德事,到这边儿来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什么惩罚?下割舌地狱?枪毙?”
“这儿没地狱。灵魂不会复生,也不能再死一次。这儿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独。让他变成没人答理的孤魂野鬼,老让寂寞陪着他。记住,那寂寞可是没完没了,永没尽期的呀!”
我听了,毛骨悚然。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伯孤独。要是一个人处处受到冷漠,到哪儿都形影相吊,孑然一身,那可多难受。人,还可以死,用死来摆脱孤独、寂寞。可魂灵再也不能死,孤单的魂灵,无期的寂寞,那的确是极严酷的惩罚!我的作家,借你的笔昭告世人吧,就怕你写不出这滋味儿。
我那时一定陷入了惶恐,我不敢保证我这一辈子都努力活得像个人,更不敢说自己没办过一点儿缺德事。我死了,即使处个有期寂寞,那刑法也够我受。
“先生,救救我,别让我受到这惩罚。”我急了,差点儿给他鞠躬。
他笑了,神秘地说:“不要造神、信神,不要作鬼、弄鬼。更不要老想着自己,把世上的浮名虚利看得淡一些,甘于寂寞,才能不寂寞。这是我这灵魂的一点儿醒悟。我看,当个好人,当个不办太大缺德事的活人也并不难。”他忽然扬起头,哈哈大笑,“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怎么活着,靠活人自己拥掇。不过,到大限到来的时候,历史的赏罚可不饶人。”
他说着,哈哈笑着,飘然逝去,在护城河雾气沼沼的河面上消失。空中还留着他的声音。
我大喊:“我还能见到您吗?”
他的声音在回答:“翻我的书吧,每一篇儿里都有我!”
护城河上泛起一朵小花,那是他,还是一条鱼打起的水花,我可不敢说。
反正,他消失了……
老头儿说到这儿,停住不说,眼望着手里的酸奶瓶儿出神。
我们已经在冷食店里坐了好一会子了。就算是夏时制吧,也早过了该吃晚饭的时辰。我想请他吃饭,到北京展览馆的莫斯科餐厅去,他摇摇头,其实我也不饿。
“你还想到太平湖去吗?”他问我,“我总想再见到老舍先生的灵魂。”
我点点头。他上前我没有同他交谈的荣幸,倘或能见到他的灵魂.我便有了自豪的资太。活人跟灵魂见面本就不易,况乎是这么值得尊敬的灵魂?假如他能给我一点灵气,让我变得好一些,少一些缺德,多一分坦荡,那么,死后的刑期可能会少几天。我已经肯定,我死后必受惩罚,因为我生前不大能甘于寂寞,所以,必得在死后用相当期限的寂寞来找齐。
我跟着老头儿又来到太平湖。夕阳已经落山,可天色依旧明亮。我知道,这还不是灵魂出行的时刻,我实在不懂,灵魂们为什么喜爱黑暗?或许黑暗可以遮掩人世间的丑恶,让他们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那不又有点阿Q味道了吗?或许,是他们白天办自己的事,等晚上再分赴人间的梦乡,做各式各样的感化工作。是人间的作息决定了他们不得不顺着这习惯。可为什么,我常常在夜间工作,却一次也领受不到灵魂的指教?我惶惑,因为这意味着我冥顽不灵,不值灵魂们费事。假如我死了,我头一件就办这事,问问他们为什么撇下我不闻不问?当然,那得我首先有灵魂。
我和老头儿都沉默着,坐在路边等待夜晚的降临。夜幕终于张开,罩住了天空,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闷的雷,嗖嗖的风,稀疏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