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停下不说,看着月光儿出神。这就是说,他还没有作到大彻大悟。
月光又钻进云彩,他才收回目光,看着我,说:“我从护国寺下了车,就走到小羊圈胡同里去了。我想在那儿看看我出生的小屋儿,找找还有什么东西经过六十七年还完好地存在着。倘或有,那都是我母亲和我的纪念,我得跟它们告别。我已经找不到旧物了,只有那两棵老槐树。可我不敢冲它们鞠躬。因为老槐树底下正坐着几位妇女,边聊边吃油饼儿。我要是鞠躬,她们必得认为我是向她们讨要油饼儿。一个看上去像个念过书的三条腿的老头儿,跟她们要饭,甭问,不是好人。她们可都戴着红箍儿呐!我只好冲老槐树行注目礼,在心里向它们鞠躬。这叫心到神知。饶这么着,那几位红色革命妇女还朝我直瞪眼呢。小羊圈儿胡同里,净人,出来进去,大多戴着红箍,让我眼晕,我只好退出来。这一下儿,我又没了主意。不能在我落草的地方向母亲致意,这又是个大遗憾。不能在我降生的那天死,不能在死前向降生的地方告别,这两宗遗憾,我必得补齐一样,不然,死着也窝囊。于是,我想到了葡萄院。”
他看我一眼,问我:“你知道葡萄院吗?”
我摇摇头。
“葡萄院是地名,在西直门西北角,当初是不是有家院子种过挺不错的葡萄,我可没有调查过。早先,这地方叫观音庵。你看,观音庵里有葡萄院,可见观音菩萨爱吃那东西。想起观音菩萨办完了公事,回去洗手,揪几颗葡萄珠儿扔到嘴里,也是怪有意思的事。当初,我写小说,有了点稿费,就给母亲在这儿买了几间小房。后来老太太就在那儿过世的。——哦,我明天必得打听一下她老人家在那边儿住在哪儿?那边有没有派出所,我还不知道,我走得急,事先没有打听清楚。不过,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得到通知,对那边的情形太不了解。——我得到葡萄院看看,好跟母亲的旧居告别。我又坐上七路无轨电车到了西直门。下车寻找,却迷了路。西直门也好,葡萄院也罢,都不是旧时模样,一切都变了,变得我再也找不到旧迹。西直门也是我的老地方。我在那块儿读私学,上小学,念师范,在贫儿学校教书,那儿留着我青春最美好的东西。我在西直门那儿茫然地徘徊,又顺着城墙走,打算走到蓟门故里,那一溜儿。我父亲的坟过去就在那儿。可坟里埋的不是他,是他的一双布袜子。他跟八国联军打仗,死在南长街,连尸首都没找着。我走哇走哇,走到护城河边,猛地看见这片湖水,看见这个太平湖。”
他的手指着黑黝黝的太平湖。湖里头传出蛤蟆的叫声,还有几只萤火虫,提着灯笼乱跑,很像是打着手电筒半夜揪人的红卫兵。
“我知道太平湖。”他说,“可我从来没上这地方来过。你不信吧?像我这么一个老北京人,竟然没到过太平湖?这不新鲜。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位老人,七十了,可没去过故宫。他老觉着那是皇上住的地方。皇上是旗人,他也是旗人。可他是奴才,奴才可不能迈进主子的宫殿。他信这个。可这挡不住他是好人。我们俩昨天说了半天话,他说了这几句。我没到过太平湖,也没写过太平湖,更没说起过太平湖。不是有什么禁忌,而是因为它太僻静了,僻静到我连想也没想到过它。可它,对我却非常重要。你瞧,由这儿向西南对面看,那是葡萄院,是我母亲的旧居;由这儿往西北瞧,那是蓟门故里,是我父亲的坟茔。这儿在我父母长眠之地的中间,正好是两线的交点。又僻静,又干净,湖水里又恬适,又温存,还会给我留下个囫囵尸首,况且,这地方不会有行侠仗义的君子来挡着我走完人生的路。全北京,全北京啊,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合适,这么可我心意的死地呢?我由这儿过关出境,上那边报到,可是真正地过海关了。所以,我到了这儿,就再也不走了。”
他忽地站起来,轻飘飘地走了几步,瞅着那黑乎乎的湖水,脸上闪出我琢磨不透的神色。他站住,对湖水点点头,轻声说:
“太平湖,我真得谢谢你。我不能死在丰富胡同丹柿小院,家里人会拦住我;我没法儿死在小羊圈胡同,那些居民不会看着我‘自绝于人民’;我找不着葡萄院母亲的旧居,也就不好随便在哪个楼房角上撞死,这样,依旧看不见母亲;我更无法儿死在父亲的坟边,我既无力走到那儿,那儿也没有了他的墓地,就算还有,那只是他的袜子;我生前也记不得他的长相,到了那边儿,打个照面我们也会互不相识。只有你,既邻近二老的仙居,又能收留我的肉体,让我的灵魂老是和父母鼎足而住,朝朝夕夕可以遥望,可以拜谒他们。你真是我的宽敞合适的住所。何况,你又有蛙鸣给我奏乐,又有小草为我打扇,你可真够得上华丽了。找到你,我可是真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