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简直像是哭嚎。喊完了,老爷子呆呆地站在湖边儿,任凉风细雨吹打着他。
他忽然走回来,朝老舍的尸首点点头,喃喃地说:“兄弟,我就有这么领破席头子,难为你了。枉死桥上,等着哥哥,我跟你手拉手儿地走。到了那边儿,我再瞧你编的戏吧!”
说完,一跺脚,连一句话儿也没跟我说,扭头儿走了。我,愣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木头一样儿地矗在那儿。
这时候儿,我听见背后有人叹气,我慢慢儿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衣儿,拄着拐棍儿的老人,朝老爷子走远的地了出神地瞧着。是他在叹气?
我咳嗽一声,那人回过头来。你猜是谁?是他,是老舍本人!……
(“不对!”我说,“您刚才说过是前几天您才见到他的灵魂的。”
“可我没说,在这之前没见过他呀!我没说只见过他一回呀!”老头儿说。
“您等等儿吧,我有点儿怕。”我说。)
你怕?有什么可怕?那是一个和气的、了不起的灵魂。也好,我瞧你在出汗,咱们先歇会儿,要不,上新街口饭店坐会儿,我慢慢儿给你说。
(我们在新街口大街上找了家冷食店,喝了点儿冷饮,才把我头上的虚汗压下来。
老头儿瞅着我乐。
我问他:“您真的见到……”
“又不信,是不是?”他说,“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专拿这个骗人。再说,我骗你干吗?你我萍水相逢,是吧?”
“是。”
“那就行了。我可接着往下说了。你坐好……”)
刚才,我说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多钟,我在太平湖西岸,小柳树底下,细雨中,看见了一位身穿白衬衣,双手拄棍儿的老头儿。
不错,那是老舍,就是投湖而死的老舍本人。
你听了吓了一跳。我当时也打了个冷战。
那时候,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你,你是谁?”
他说话了。嗓音很厚实,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笑着:“怎么,不认识我了?前天我们见过面。我还仔细地看了您一眼。您也仔细地看了看我。是不是?我就是老舍呀!”
我懵了,指着躺在湿地上盖着破席头子的尸体,问:“那,那,这,这位呢?是谁?不是您?”
老舍看了看那尸体,说:“哦,那是躯壳,我的躯壳。就跟人的衣裳一样。脱了躯壳的外衣,露出了灵魂,我就是我啦。”
他笑着,俩眼里是温和的光:“您,不在乎和一个灵魂谈话吧?”
我壮了壮胆子,掏出块手绢,铺在一块石头上,拍拍:“您坐您坐,我知道您腿脚不利索。”
“行了,别铺手绢儿了,灵魂也不怕受潮。”他说着,坐下,轻盈得如同一阵风。
我不敢正眼看他,可还是想看,好奇。我斜眼瞅着他,发现他的脸,白而且丰润,好像比活着的他更年轻。他的额角也没有伤痕。而他的神色是开朗平和的,不像我前天见到他时那样满脸激愤。
“不放心,”他说,“还在瞧我,看我究竟是不是老舍,对吧?”他眼里全是笑,那么慈善。
我不好意思了,笑笑,心里觉得踏实,不再那样紧张。于是,我问他,像问自己的亲人。
“那么,您,现在怎么样?”
“挺好。”他说,“不过,我才过去一天,对那边的情形还不十分了解。我只能告诉你,那边并不黑,自然也不太亮。不过,那里也有颜色。那些颜色画出我们的记忆,让我还能知道生前的一切。”他看看那尸体,抖动一下肩膀。那姿势好看极了,很像维吾尔族舞蹈中抖动双肩的动作。他长吁一口气,说:“嗬,脱了这躯壳的外衣,真是舒畅,这是个大解脱呀。可惜,你没这体会。”
“嗯嗯。”我只有唯唯。
“真是不死不知道,死了哈哈笑。”他说,“死了,朝你们这边一望,唉,全明白了!全醒悟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转动着那根手杖,笑眯眯地说:“倘或我明白得早一些,我便不会投湖。可是,倘或我早知道死是这个样子,我也许会更早地想法儿死了。人,最想不开的时候,便是他决心自个儿去死的时候。不,这么说还不准确,应当说,等下定了决心去死的时候,他的心已经不乱了。心里最乱的时候,是想死可又没最后拿准主意的时候。这个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