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还不懂。”
“对对,你还没经验。”他说,“想听听我的经验吗?”
“太想了。”我说。
“我可没有勾引你的意思。你得活着。虽然活着挺艰难,可人生本来就不容易。”他看着我,“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在你们那边最后的情形。那时候没有人在我身边,这也算是个秘密吧。纯粹属于我个人的秘密,由你转述出去,别人不会怀疑。因为你不熟识我,不可能由着你的性儿瞎编。这是一。其二呢,你也挨了批斗,能理解我当时的心境,而你又不是坏人。不知道怎么的,那天我看见了你,心里头立时有个声音对我说:‘这人行,不管活着、死了,将来都能同他聊聊,’你看,咱们有缘吧?”
“我也这么想。”我说。
“嗯,那就听我说。二十三号。挨斗挨打的事不说了,我只说二十四号的情形。那天一早,我就离开了家。我家你知道吧?在灯市口附近,丰富胡同。院里头种了几棵柿子树,我叫它‘丹柿小院’。这是文人的脾气,好提个雅士劲头儿。‘丹柿’,就是红柿子啊,谁家的柿子熟了不红呢?青柿子涩呀。要吃,那就必须用水漤过。”
“青脆的柿子也好吃呢。”我说。
“可惜,我死了。灵魂是不吃东西的。柿子的味道,对于我也只是回忆。红柿子,这个红就是甜。颜色对于灵魂才是重要的。”老舍说,“那天早上,我已经想到了要去死。也不只是那天早上,其实头天晚上,我挨了捧回到家,就想过与其受糟践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好像不经心地问了问家里的情形,钱呐,房子啊,孩子们的工作呀,心里有了底。就是我撒手跟他们永别,他们也能过下去,我没了负担。当然,我这么问的时候,故意显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不让家里人觉出什么来。你知道,人要想自己去死,最担心的是怕家里的人受不了。”
我长出一口气,我也怕他家里人为他悬心。
“我想去死,可一时还拿不准主意。怎么个死法儿?死在哪儿合适?死的时候身边儿不能有人,这是最重要的。不然,你刚拿起刀子来要往自己身上捅,刚把脖子伸进绳套儿里要蹬开踩着的东西,刚要扎进水里头去,刚要从楼窗户里往下跳,刚要躺到开过来的汽车底下去,刚要……甭管什么死法儿吧,你刚要按计而行,来了一位有侠风义骨的仁人志士,奉行见死不救枉为人的原则,把你救下来了,拦住了,抱住了,夺过刀来了,这不是让你白折腾吗?过去书上常写自杀遇救,好人总是死不了。其实,那都是活人的愿望。我的头一条体会,就是真想死啊,就找绝对没人儿的地方。对不对?”
我不知道是该点头儿还是该摇头儿。
“北京,这么热闹的城市,上哪儿找没人的地方?这是我死前头一条费脑筋的事情。光没人还不行。那地方要安静,要干净,要有诗意和野趣,要能留下我那完整的躯壳,要那躯壳虽然没了灵魂,也依旧受看,不至于吓着我的亲朋。而且,那地方还要跟我的出生有关连。我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得干干净净地离开。”
他喘口气,看着我,微笑着:“我生在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三,正是灶王爷上天给玉皇大帝打小报告的时候儿。生我的地方在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现在叫小杨家胡同,我本打算在生我的那天,腊月二十三,还在生我的那个胡同儿里死去,人生来个全须全尾,多么好。可是来不及,等不得了,这是个遗憾。”
我可笑不出来。因为我还没解脱。
“小羊圈胡同虽然跟我关系极深,可那地方人准多。在那儿自杀的计划,准实现不了。事实证明,我猜得不错,二十四号那天我到那儿去过,人多得不行,直绊腿,没法儿在那儿死。”
“您去过小羊圈胡同,二十四号那天?”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