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那块儿又没有路灯。湿漉漉的湖岸上,躺着老舍的遗体,不知谁给他盖上了一领破芦席。你想想吧,一个以他的文章震动了全世界的作家;一个那么热爱别人,又让别人热爱的好人;一个那么全心全意歌颂新社会,歌颂革命的大文学家;最后会躺在一领破席下,躺在生他养他的故土上,湿漉漉地告别人生。怎么想怎么让人透不过气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个老头儿——那时候儿我还不老,才四十七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吧?——蔫蔫儿地坐在老舍遗体身边儿抽烟,说是已经去通知他家属了。他们来到之前,他得守着,省得狼拉狗扯。听听,你听见这话鼻子不酸吗?当时,我想骂老头儿几句,可一想,他与老舍非亲非故,为这个又准挣不了钱,可他甘心守在那儿,看护老舍的遗体,这不是好人吗?简直是大好人呐。
老舍的尸体是什么样子,我不愿再说,有他亲人的文章在,你可以自己去读。我只说我同那老头儿的交谈,这可是从来没有披露过的材料,是绝对的秘密。
“您老高寿了?”我问那老头儿。
“还小呐,七十。”他说。
“您,跟他,”我指指老舍的尸体,“熟识?”
“这话得看怎么说。”老头儿划了根火柴,好像是点烟,实际上是瞅我,审查我,因为那洋火头儿差点儿燎着了我的眉毛。
他说:“瞅你呀,不大像犯疯病儿的人。甭打算瞒我,你眼下也挨着批呢,是吧?”
我只好点点头:“嗯嗯。”
“你跟他是朋友?”他问我。
“不是,可我看过他写的书,他写的戏,头天,还瞧见过他。”
“敬重他?”他又问。
我瞧瞧四外无人,又点点头。
他说:“这就是咧。我跟你一样。他写的《龙须沟》,我瞧过,在大戏园子里,坐的头几排,区政府给的票。他写的《茶馆》,我瞧过。这回坐得远了,楼上最后一排,儿子给奔的票,区政府不管了。那戏写得好哇!”
“怎么个好法儿?”我问他。
“不瞒您说,我是旗人,他是正红旗,我呢,正蓝旗。戏里头有两句话,我记在心里头啦。”
“哪两句?”
“头一句,‘旗人也是中国人’,太对了。第二句‘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我要是死了,让儿子刻块碑,就刻上头一句,我是中国人呐!”
“您,您值得敬重。”我差点儿给他鞠躬。
老头儿吃惊地瞧瞧我,说:“嗯?您怎么跟他一样,也这么说?”
“那么说,您,您在他死前跟他说过话儿?”
“唉,怨我呀!”老头儿说,“虽说他昨天没跟我通名报姓,可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我们说了半天话,我绕搭了他半天,到底让他说了点儿自个的事儿,我就全明白了。他心里头憋得慌。我劝他跟我回家,他不去。当初我要死乞白赖地拉他走,他不就不至于这会儿躺在这儿了吗?嗯?我混蛋呐!”
“您可别这么说,这不怨您。”
“怨谁?”
“怨,谁知道怨谁呀!”我说不清楚。
老头儿站起来,瞅瞅四周,压低了嗓子跟我说:
“趁这会儿没人,趁天黑下来,咱们祭奠祭奠他。”他话头儿一转,又冲我说,“小子,可先说下,你要是去打小报告儿,我也顶着。我从小儿拉车,后来种地打鱼,我可是劳动人民,你就是说出什么去,也定不了我反叛。”
“老爷子,您放心,我跟您想的一样。”我保证。
“好咧!”
老爷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个压扁了的纱布灯笼,从衣兜里掏出半截子蜡,点着,插进灯笼里的蜡座儿上,把灯举过头,在老舍的尸体上转了三圈儿,然后走到湖边儿,慢慢地摇着那灯,在细雨里,颤声儿叫着:
“老……老兄弟,走好,走好。你慢慢儿走,再瞧一眼咱老家,瞧一眼北京吧!”
我的泪,唰地一下子窜出眼窝儿,一条腿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我双手举向天空,闭上眼,心里头跟着那老爷子呼喊。
那老爷子忽然骂起来,咬牙切齿,跺着脚骂:“老天爷,你这个王八蛋,你那眼是他妈的猪尿泡!你怎么净让好人不得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