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说说您那天怎么来到这儿的吧。”我说。
“现在几点了?”他问,“我得在家里人到这儿之前说完喽,我不愿跟他们再照面儿,让他们更难受。——其实,本不应当难受的。”
“九点二十四分,”我划着火柴看看表。
“嗯,他们还得会儿才能到,就告诉你吧。”他说,“我从家里出来,孙女儿小悦追我到了门口儿,抱着我养的那猫,摇着小手儿说,‘爷爷上哪儿?’我说,‘去上班!’心里可不是滋味儿。‘跟爷爷说再见。’她说,‘再见!’又伸过小脸儿来让我亲。我亲了。左右脸,一边儿一下儿,亲得长,亲得响。要知道,从那儿以后,就再也亲不着她了。这就算是我通过她跟全家,跟小院儿告别吧。我走出胡同口儿,她还在门口儿站着。这孩子,真死心眼儿,非得等见不着我人影儿了,才回家……”
他停住不说。我知道了,再解脱的人,当回忆到情浓的时节,也不大好受。“心如古井”,这是形容,人永远到不了那份儿上,即便死了,也不能够。
老舍说:“我到了灯市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往南还是往北?上班去,得往南坐车,到王府井南口换十路汽车或者大一路。可我要去死,就不能那么办,我得坐车向北去。向北上哪儿呢?我没了主意。人,活着的人,多么奇怪吧。习惯是个最可恶、最顽固的东西。在市文联大院儿里,我道了生平头一回遇上的臭揍。我活到了六十七年来头一回得到的污辱。那是让我生气、痛恨的地方。可是习惯,倒霉的习惯还是让我坐上了四路电车奔了正南。我在王府井南口下了车,换上十路汽车,在六部口下了车,我又去了市文联大院。干吗去?再去送上门,让人家揍一顿?我没那挨揍的瘾。可我有不忘旧物的毛病。打不过来的毛病。不管怎么说,一解放,我一回国,就在北京市文联工作。那个大院儿里印着我的脚叫L,不是两只,是三只,还有这拐棍儿。我拄着拐棍儿从那院子里走过多少来回儿?那地方的土地爷兴许数着。倘或我能见着那土地爷,倘或他不糊涂,他会告诉我的。我在那地方,用三条腿走了十五六年,从五十来岁,走到了六十七岁。好歹吧,那地方留下了我的心血,记下了我的岁月。我要死了,无论如何得到那地方去告个别,哪怕再换顿揍呢。你看,活人,或者说我活着的时候,多么死羊眼,多么的犯傻。那是单相思啊!人家不爱你,不喜欢你,简直的恨死了你,你还偏偏要自作多情,临死了,还要到人家那地方去,就为了在心里说一声儿‘再见’。我够多么傻!”
他喘口气,或者我以为他喘了口气。我想给他找口水喝,润润嗓子。
他拉住我:“你忘了,我是灵魂。灵魂不喝水,连酒也戒了。”
他呆了一下儿,又说:“还好,大院儿里没人。连门房都空着。人们兴许都在为革命而睡觉。我也不打算多转悠,弄醒几位英雄再收拾我一顿,我要自己死,用不着别人帮忙,死在他们手底下。我又慢慢走出文联大院。路过电报大楼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那大钟,七点十五分。你听着,夏景天的早晨七点十五分,应当是人正多的时候。马路上应当是流水一样的自行车队,公共汽车应当紧跟脚地一辆挨着一辆,车里也应当摩肩接踵啊。机关里,虽不到上班的时间,可也至少有人走动。那天怪了,文联大院里愣是一个人没有,马路上硬是安安静静。有自行车,有汽车,可好像都没有响动,一辆辆都悄悄地滑过来,溜过去。现在想起来,这不是真的。而只是我的幻觉。大概那时候我脑子发空,闹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地就登上了二十二路汽车。车到护国寺。女售票员一声喊:‘革命的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护国寺到了!’我又猛不丁醒过来,不由自主地下了车。”
他停下不说,抬头望望天。细雨已经停止,从云彩缝里露出了月亮光儿。
“真怪,”他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月亮有那么多的变化,有上弦月、下弦月、半月、圆月,月牙儿,可太阳就不出回太阳牙儿?”这问题我也不懂,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看看我,悄声说:“月牙儿是我的朋友。我从小儿就看着它,在月牙儿底下看母亲怎么给死去的父亲上坟、烧纸;怎么在月牙儿底下抱着个大绿瓦盆替别人洗衣服。她连那些兵士、屠夫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裤子也洗得雪白。她的手总是通红微肿的。我的小说《月牙儿》里,就有我母亲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