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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他闭着眼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写文章卖给美国,让他交代得了多少美元!”人们又喊。

他依旧闭着眼摇摇头,还叹了口气,好像是。他为谁叹气?为自己还是为别人?反正,他始终闭着眼,咬着牙。

突然,他被人踢倒,嘴啃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人群哗地散开,又哗地围上去,把我挤到了前面。我的脚几乎碰到他的手。

“他装死。要死狗!”人们喊着。

“痛打落水狗!老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人们叫着。

忽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舍,开始活动了。先是他的两只手慢慢地往回缩,缩到与肩膀差不多平行的地方,接着,他的头慢慢抬起来。猛然,他两手使劲一拄地,他抬走了上身,移动着双腿。我看出来,他的腿分明地有点毛病,不大利索。可这双有病的腿,一下子支撑起他的身体,他笔直地站起来了,把头昂得老高,紧闭着的眼,突然睁开,一道鲜血,蚯蚓似地从额头爬向眼角。原来,他的肉泡儿眼里,是一对聚光灯!他那眼里的光,是愤怒、刚强、自信、反抗?还有什么,我说不清,但那双眼,和那眼睛里的光,我至今不能忘。我知道了,人们的眼睛原来可以射出那样的光。他那目光扫射着人群,而且我觉得最后停在了我身上。他看着我,或许是我觉着他看着我,仿佛朝我交待着什么,询问似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朝他点了一下儿头,或许是我自以为朝他点了一下儿头,而实际上没点。不过,我现在想起来,当时一定点了那么一下儿头。因为,他的眼里立刻有了宽慰的光,又在一霎间换成原先的光而瞅着别人。

我呆不下去了。我走出人群,茫然失神地走回我那每日“三省吾身”的小房间里。一路上,我都觉着脊背发热,那是老舍的眼睛瞧的。很像是聚光镜把阳光的焦点聚在我身上。

我现在知道了。那是老舍的灵魂向我交待,让我记住他的眼,眼里的光。然后,他才可以判定我是不是值得他的灵魂与我交谈。倘或我的表现极其糟糕,完全不能懂他的目光,他也就不必再显现灵魂于我。他挑选了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辰。在那极为特殊的境地,老舍看到了我这个人心还没完全混灭的人,把自己的心托付给了我。这托付是郑重的,是沉重的,因为我觉得老舍是在把自己整个儿地都交给了我。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担起了这样一副担子,我就不能不自我刚强。我已对自己保证,要好好理解老舍,不要糟践了他那宝贵的一瞥。

回到我的小屋,我心神不宁,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幸或者灾难要降临。我在小屋里踱来踱去,每迈一下脚,就好像听见一声叹息。我试验着再迈一步,侧耳听听,还是闹不清那叹息声究竟在哪儿。但那叹息是那么真切,就在我头上、身前身后飘荡。这叹息促我踱行,又迫我止步。最后我明白了,那叹息是在我心里。那不是我一个人,而至少是老舍和我两个人的叹息。第二天,八月二十四日,“小将”们忽然把我拉出来,站在总编辑身边“暗斗”,还给我戴上了一顶用厕所里装便纸的纸篓糊成的高帽。有人在我耳边叫喊。喊什么,我没听清。有人打我,好像是。但我没有觉到疼。我心里乱,乱得厉害,一辈子没有那么乱过。像有十几只猫,用爪子挠我的心。“陪斗”礼成,我被送回小屋,勒令我写“认罪书”。我瞧着白纸像是瞧着云彩,眼前老是模模糊糊。身子发虚,脑子发空,空得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汗毛孔尽情地往外冒汗珠。我不知我是怎么了,全身都难受,心里慌得邪性。我脑子里老有个声音在叨叨:“坏了,要出事儿。”“坏了,要出事儿。”出什么事?谁出事儿?我说不清。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不是说我自己。那时候,中学老师有被打死的,但我们那儿的“小将”,甭管怎么说,也十八岁以上,比那些十四五岁的孩子们懂事得多,还没有人往死里打我。我不是为自己害怕,可为谁在悬心,我又想不出。

二十四号一整天,外加一宿,我都神不守舍,汗出得像从水里捞上来。那天也闷热,好像要下雨,又下不起来,天似阴似不阴,阴阳怪气,总有石头堵着胸口似的。二十五号,怪了,心情忽地转好,仿佛来了个大解脱,我什么都不想,就像刚从一场甜睡里醒过来一样,看什么也不烦了。去打开水的路上,我还不知不觉地哼了几句歌儿:“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大阳。”自然,招来“小将”一通骂:“闭嘴,这歌是你能唱的吗?”我居然没恼,没气,也没有灰溜溜。你说,这是为什么?二十五号下午,我听人说,太平湖里漂着个尸首,身边漂着写满了字的纸。尸首捞上来,有人从他的工作证上认出来,死者叫舒舍予。我听了一怔,立时懂了我那两天奇异的心理变化。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单位离太平湖不远,有人早晚跑步哇,打打拳呐,常上那地方去,僻静。所以,太平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我们这儿来。

晚上,下起了毛毛细雨。看管我们的人都回家为革命而吃饭了。我偷偷儿地溜出来,窜到太平湖西岸,去拜谒老舍的遗体。